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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8月13日
第C07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永生花

永生花

我仰臥床上,彎下脖子,一陣劇痛襲來。一把劍,彷彿要從脊椎底部,往上刺穿後腦勺。我鼓脹的啤酒肚一起一伏,一輛黃色塑膠泥頭車,從肚皮的一側滑到另一側,然後由另一側,回到這一側。數十次來回過後,泥頭車仍不歇息。

我輕撫五歲兒子的頭,他絲毫不覺,仍專注於手中的泥頭車。

“兒子。”

無回應。

“兒子。”我提高嗓門。

兒子轉過頭來,一臉茫然。

“兒子,如果有一天,你一個人玩……”

“記得了!”他不耐煩。

那是我去年教他的,對抗孤獨的方法。當然,他不知道甚麼是孤獨。

“如果有一天,你一個人玩,覺得無聊,就閉起雙眼。有些人閉起眼睛,會看到一些特別的東西啊!”

這也是我小時候,父親跟我說的原話。我自小反叛,從不順從父親的教導,不論是言行舉止,或是人生路向。唯獨是這段話,我原封不動地傳給我的兒子。不過,我們目的不一樣。我以前是個活蹦亂跳的野孩子,父親希望當我無聊時,嘗試合上眼皮,如果最後我神奇地睡去,他就可以鬆一口氣。多年後,我才識破了他的狡詐。

我跟他不同,同一段話,我希望兒子從中學會的,是面對孤獨。

也許父親,不知道甚麼叫孤獨。他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他怎麼可能理解獨生子的孤獨?

父親,為甚麼我仍日復一日地想起你?儘管你把我們拋下,悄然無聲地,在睡夢中安詳離去。

偶爾,我會和母親相約,去西餐廳吃下午茶。她過着幸福的生活,我們像早有默契,對你的事隻字不提。我們都明白,逝者已矣,談論再無意義。雖然離婚多年,她從一開始,就堅持錯不在你。你們只是不合適。既然已貌合神離,倒不如給彼此自由。母親自由了,有了新的家庭,人也開朗了不少。你呢?我不確定。你是否自由?我不確定。

我幾乎把你忘記。直至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接受母親的邀請,造訪她的新家。她的醫生丈夫盛情招待,不習慣中產生活的我,拘謹地吃了一個英式鬆餅,一小口一小口,不讓碎屑掉在桌子,甚至地上。為了緩解尷尬,我在母親善意眼神的默許以至鼓勵下,走向醫生的書架。醫生三十年前在台大醫學院畢業,他喜歡台灣,幾乎每年回台灣一趟,他的書架上也塞滿了台灣出版的書籍。

母親和醫生在談工作上的事,但我總覺得有四隻如貓眼般鋒利的眼睛,在我身後監視。為了找個地方安放雙手,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攝影集,那是台灣新銳攝影師最近出版的攝影集。翻開仍覆滿油墨香氣的書頁,一幅幅黑白風景照在我眼前展開,如走馬燈,一閃而逝。我無法專注,卻突然被一幅攝於嘉義奮起湖的照片攫住了心神。照片中,一些民眾在老街上買手信。而你,獨個兒,在一家小雜貨店門前,挑山葵。拍攝角度平平無奇,了無新意,但你的背,異常醒目。我毫不懷疑,我怎麼可能忘記你的背影?

老家中關於父親的一切,我花了半年時間,將它們分別紮進十多個黑色塑膠垃圾袋,丟入大廈附近的大型垃圾桶,和各家各戶的剩菜殘羹一起,被垃圾車運走。過程中,我沒有流過一滴淚。我以為,這就是我和父親的道別。

三年後,我竟在母親的新居,與父親重逢。一個單色調的父親。

當我在那張標示了拍攝於兩年前的照片上看見你,我竟然荒謬地深信,你仍活着。相比起生命,你不過是在生活中,當了一回逃兵。

一天,我送兒子上學後,回家,繼續寫那篇一直無法完成的小說,關於一個逐漸失去記憶的老人。我把你想像成那個老人,我嘗試抹掉你的記憶。

可是,沒有記憶的你,還會是我印象中的你嗎?當你失去了記憶,我會否在收拾你的遺物時,哪怕落下一滴眼淚?

我再一次放下筆,站起來,拉開衣櫃。面對鏡子,我赫然看見你的臉。你的啤酒肚,你微駝的背,你扭曲的頸椎,你濃密的胸毛,你稀疏的銀髮。魂魄已然逃逸的雙眸,在鏡中,凝視我。

那一刻,我明白,我非要找到你不可。你想必是在那個艷陽高照的午後,掀開將你“定義”下來、釘在人世間的那副杉木棺材。入土時,我們全都依照你的意願,閉起雙眼,你卻在我們身後,靜悄悄地,拒絕那些強加於你身上的重量。你要成為初夏掙脫木棉樹的棉絮,從光禿的林間往外飛翔。

我早該料到,一輩子嚴肅古板的你,跟我們所有人,開了一個玩笑。

復活節假期間,我獨自飛到台灣。

父親的父母,我的祖父母,戰亂時從廣東逃到越南,定居於堤岸的華人社區。父親在那兒出生,成長,經歷過越戰。十年越戰,由於未滿十八歲,他從未上過戰場,卻搬過幾次家,雖未至於流離失所,也算不上生活安定。一九七五年,西貢淪陷,父母帶着他,坐車到柬埔寨,並在柬埔寨弄到假護照,再輾轉搭上飛機和輪船,來到澳門。同行有一些台灣人,一路上跟他分享了不少台灣見聞。父親說,如果可以選擇,他更想去台灣。但父母堅持回到廣東,於是他跟隨父母,來澳門落地生根,認識了我的母親,生下了我。

父親常說,總有一天,他要去阿里山,看日出。他十多歲時,由台灣到堤岸經商的台灣人告訴他,阿里山的日出,肯定讓他畢生難忘。

然而,父親終其一生,從未踏足這片土地。也許他更願意擁有一個願望,他害怕實現這個願望,因為願望一旦達成,會無比空虛。父親寧願把阿里山的日出,小心安放在閉起眼睛後的那一片黑暗之中。

我來到阿里山鐵路的中途站——奮起湖,父親買山葵的地方。這兒曾以鐵路便當聞名,現在卻是個清幽寧靜的世外之境。販賣手信的老街依山而建,遊人稀少。我找到一家提供住宿的老舊天主堂,一次過付了三天的住宿費。爬上二樓,走進我的房間,打開窗能看見山坡,以及稍遠的一片杉林。整座天主堂,似乎只有我一位住客。我決定梳洗一番,外出打聽父親的下落。

時值黃昏,晚霞清澈透亮。我一路走在山坡上,見四周商店已拉下鐵閘,沿途皆無路燈,便加快腳步,像尋找黑夜中的螢火蟲。

離天主堂足有十分鐘路程的一條老街盡頭,一家別具特色的餐廳,亮起鵝黃色的暖光。飯桌周圍綴滿五顏六色的銅線LED燈串,像聖誕燈飾,為餐廳倍添溫馨氣氛。

我點了外賣便當,掏出父親的遺照,問店主有沒有見過這個男人。

店主沒有印象。

此時,夜色已濃,我提着一盒便當,趕回天主堂。心想,今天就這樣吧,明天早起再來。

父親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中國人,在越南度過了自己的幼年,在澳門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然後漸漸衰頹,老去。

他常常教導我,要當一個優雅、有尊嚴的人。而我是一個最忠實、最有尊嚴的反叛者,從未背叛過反對父親的初衷。從我六歲起,他就告訴我,低頭埋於飯碗中是狗的吃法,作為有尊嚴的人,應當挺直身板,用手抬起飯碗,張口就吃。直到如今,我已三十六歲,仍吃得像一條狗。我分不清,我的駝背和頸椎骨刺,要拜吃飯抑或低頭玩手機的習慣所賜。也許我喪失了(或從未獲得)一個正常人的尊嚴,卻得到了擺脫父輩陰影、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的尊嚴。

“我沒有家。”父親常說。

澳門、越南、台灣,以及他曾短暫逗留的香港,都不是他的家。結婚以後,儘管有過短暫的甜蜜,兩夫妻實際上從來未了解過彼此。

“我們之間,進入身體的次數比進入心靈要多得多。”他常冷笑道。

父親不屬於任何地方,他說,沒有一個地方真正收留過他。他曾試圖以這種話語激起我的愧疚,但我從未嘗試過理解這些話的含義。

如今看來,父親大概向我,撥打過一通“求救電話”。而我凝視屏幕上的來電顯示,任由手機一下一下地震動,猶如目睹心電圖上的線條,漸漸拉扯成一條平滑的直線。

隔天早上,霧在山間蔓延。我把老街上的所有商店都問了一遍,包括那家賣山葵的雜貨店,數十位街坊先後向我搖頭。沒有半個人記得父親,他從未活在這些人的記憶中。

不同的可能性在我腦海中盤旋。我漫不經心地走在路上,忽然,纏上了一團綿軟的細絲,像棉花糖,撲面而來,把臉搔得奇癢。眼睛眨了兩回,抓起臉上殘餘的絲線,一看,嚇了一跳,半隻手掌大小的蜘蛛爬上指間,繞到手背。我再回望剛才經過的電線桿,原來我橫衝直撞,逕直搗毀了一張織得細密的蜘蛛網。

我稍一定神,發現自己走進了一片高大的台灣杉林,踏上一條木棧步道。台灣杉樹幹幼細,卻極為挺拔,擎天而立,樹高達數十米,樹冠猶如張開的手掌,向天空索取養份。時值正午,透進來的日光卻越發微弱,樹林被濃厚的霧裹得嚴實,密不透光,林中陰森可怖。四周無人,似乎大家都不敢走進被霧氣籠罩的台灣杉林。

我沿着木棧道小心翼翼地踱步,四周一片死寂,只聽見鞋子踏在木頭上的響聲。那本該清脆的聲音,也好像被黏濕的空氣削薄,甚至發霉了。

在連感官都虛化了的幻境中,我抬頭,在視線的盡頭,看見你的背影。

你果然偷偷跑到這兒,你能騙過所有人,但騙不了我。

我從小就選擇了和你截然相反的生活態度,甚至在教育孩子的方式上,都刻意和你背道而馳。你曾希望我成為一位語言學家。自我有記憶以來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一句普通話,雖然忘了內容,但我記得你迫切要我模仿的神情。你瞪大眼睛,我從這雙咄咄逼人的眼眸中,看見你熾烈的期望。我害怕了,從那一刻起,你的眼神,成了我一輩子的夢魘。廣東話是我的母語,四歲開始,你教我普通話,五歲你讓我每晚跟你說ngú ngon(越南語的“晚安”),七歲,你給了我一個法文名字,François,讓我開始以法語向別人自我介紹。你教我法語,因為你的父母,不時邀請朋友到堤岸家中作客,他們的談話常夾雜法語。我本着練習法語的原意,在學校說法語,同學以為我過於傲慢,於是我成了被欺凌的對象。你還教我英語,因為你認識一位當時去越南打仗的美國大兵,他曾幫你們一家逃到柬埔寨,是一位好人。

我的根在澳門,而澳門曾是葡萄牙殖民管治地,你卻沒有要求我說一句葡語。我漸漸明白,你教我的這些語言,只為了滿足你個人的被殖民情結。你沒有故鄉,卻不斷將你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的鄉愁,強行灌輸在我身上。

後來,我開始故意逃避,我要成為一支反方向的時針。

我和你對着幹的日子,總令你火冒三丈。你是一個自命不凡、失敗的語言專家。作為一位中學校工,你的語言天賦無法施展。鬱鬱不得志的你,轉而向家庭尋求控制,企圖將我打造為成功的語言專家,以此完美置換你的失敗。可惜的是,你的如意算盤早被我識破,我不願就犯,於是假裝成語言白癡。我發展我的興趣,我學習音樂,曾立志成為一位鋼琴演奏家;為了抒發己見,我開始寫作。而你,為了報復我的不合作,報復我拒絕成為你人生的傀儡,一直以文人雅士自居的你,竟粗野地否定我所有的興趣和夢想。

多年來,渴望離父親而去的我,在父母離婚兩年後,和一個女人結婚。從此,遷離那陪伴我成長三十年的唐樓,獨留父親一人。

離開之際,我走到陽台門前,伸手摸了摸門上的鐵樑,不,當時已是一條簇新的鋼樑。這是父親在我決定搬走之後,為我做過為數不多的“好事”。

離婚後,母親遷往醫生家居住,我和父親相依為命。我們不像以往和母親同住時那樣,每天爭吵不休;取而代之的是,我們用沉默,回應沉默;以距離,堆疊在距離之上。我們可以整整一個星期,互不搭話,變成兩具純粹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身體。

直到有一天,父親似乎要向我證明,他是存在的。

周末午後,我和將會成為我妻子的女同事,看了一場愛情片,然後各自回家。雨水持續不斷地下了大半天。剛進家門,便聽見微弱的呻吟在雨中傳來。聲音很小,幾乎被雨水打在盆栽的葉片和泥土上的滴答聲掩蓋,我沒有多加留意。當我換好衣服,打算到陽台照顧盆栽之際,卻發現俯臥在陽台上的父親。他是如此弱小,左手抱着左足踝,來回揉搓,似乎受傷了。一條麻繩縛了一圈,緊緊地套在他的脖子上,脖子被勒出一個深似血色的紅圈。他一定感應到我在他身後,凝視着他。但他一直沒有把頭轉過來,只持續低聲呻吟。地上有兩截生銹的鐵支,我抬頭一望,原來是從鐵橫樑上掉下來的。

父親把自己吊在生銹的橫樑上,鐵樑不堪重負,未等到父親停止呼吸,便斷開了。那是我從小喜歡用來練習引體上升的鐵樑。父親以自身重量,將它摧毀。三個月後,當父親請師傅換上不銹鋼橫樑後,跟我說:

“舊的鐵樑多危險,幸好我把它拆了,不然某一天掉下來,受傷的就是你。”

那是自他從生銹鐵樑上掉下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三個月以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言語。父親和我的關係,跟那破掉的鐵樑一樣,懸空了。

父親受傷的背影,不時在我腦海中浮現。雨水在陣陣強風下,以傾斜的角度,大片而細密地灑進陽台。雨水落在父親身上,將他的身體和米色的短袖睡衣,越泡越深。水合氧化鐵Ⅲ,中學化學老師教授的、少數我沒有還給她的化學知識。父親的身體,此刻,覆滿了水合氧化鐵Ⅲ,像一片紅棕色的苔蘚。水滴淅淅瀝瀝地,敲在這片滿佈凹陷的巨大銹鐵上。

最後一次和父親見面時,我們沉默地吃了午餐,我送他回家。

父親一直反對我買鋼琴,一來家裏沒有空間,二來我彈琴會侵擾他的安寧。而更重要的,是他還在跟我賭氣,我拒絕成為語言專家,就無法擁有自己的興趣。

直到我結婚,搬家,生子,並趾高氣揚地走到他面前,告訴他,我訂了一台鋼琴,放心,它不會侵佔你的空間,不論是物理上,還是心理上。

父親沒有回應,只緩慢地嘆了一口氣,垂下頭,轉身回到自己的睡房。父親沒有動怒,他找不到動怒的理由,他只是失望,因為他輸了。

後來他主動約我出來吃飯,問候我的妻子,還有那一座鋼琴。

“鋼琴運到你家後,你彈的第一首歌,會是哪一首?”

我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有點驚訝。我思量片刻。

“坂本龍一的《Flower》。”

“啊……日本人的。”

“日本刺身很不錯,我最近吃了,下次約你吃日本菜吧。”他又說。

這個男人改變了,我完全搭不上話。

父親多年來對日本懷恨在心。當年,日本發動戰爭,使他的家族流離失所,使他的人生失去重量。數十年來,父親一直拒絕日本文化。

那天,風和日麗,父親對於自己幾天後在睡夢中安然離世,似乎有某種感知,甚至是早有預謀。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正琢磨一直沒有下筆的小說。一位老人失去了記憶,性情是否會改變?

心不在焉之際,手機響起。妻子讓我回老家拿我的舊耳機。

我折返回家。家中昏暗,窗簾拉上了。父親喜歡黑沉沉的環境,非必要時,不會開燈。我逕自步入早已空置的睡房,雖然已有半年未曾踏入,但房間內的一切,與我離開時無異。甚至每件物品上,都一塵不染,彷彿我從未離去。

他一定經常走進來吧,我心想。

既然一切井然有序,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耳機。臨走時,隱約聽見柔和的音樂,從浴室傳來。暖光從浴室往外散佈,我踮起腳尖走過去,才認出那音樂,是坂本龍一的《Flower》。父親從不在洗澡期間聽音樂,這一天,他卻在浴室裏,用我三年前買給他的手機,播放一首日本音樂。那台手機,是我為了減輕自己把父親拋下不顧的愧疚感而買給他的。

我雙腿一軟,跪在浴室外的地氈上,眼淚忽如泉水般湧出。我把頭顱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全身不住地顫抖。我依稀感到,隔着一道門,父親和我一樣,也在浴室內暗自流淚。他是故意用坂本龍一的鋼琴曲,以及由花灑源源不絕地噴出的水花,將他脆弱的一面掩蓋。

我花了一輩子追在你的身後,我當然認得你的背影。我在杉林中,追趕你。沿着木棧道,我一直奔跑,卻完全無法靠近你。我跌倒,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循環往復,我跌得遍體鱗傷,但仍只能仰望那不可觸及的你。從天亮到天黑,從天黑回到天亮,時間是一個圓,我窮盡力氣,只為回到原點。我們被一片沖刷掉時間的濃霧監禁在這片杉林中,監禁在時間的輪迴中,如樹的年輪般,在上千年壽命的杉樹倒下之前,絕不可能得到自由。

你是沒有根的樹,我也是。我耗盡半生,擺脫你,反抗你,到最後卻發現,我們都迷失了。我和你無異,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你進入了一片迷茫的森林,而我,不知不覺間,也跟着你,步入這一片深深的迷茫。

你終究成功了,讓我捲入你設下的、名為“迷茫”的漩渦。

十一

復活節假期的最後一天凌晨,我搭乘祝山火車,登上了阿里山。山上,寒氣逼人,我披上一件外套,在依然暗沉的夜空下,和數名遊客一起,等待一束照耀大地的晨光。

我不確定會否遇見你,儘管昨天我確信自己在霧中,追逐過你的背影。整夜無眠的我,靠在欄杆上,搖搖晃晃。

我閉起雙眼。

漆黑中,你向我走來。你笑了,像面對一個小孩時,露出的像小孩一般的微笑。

“A Flower is Not A Flower.”

“甚麼?”

“不是《Flower》,坂本龍一那首鋼琴曲,名字是《A Flower is Not a Flower》。”

“那晚我打電話給你,就為了告訴你這件事。”他又說。

“證明我是錯的?”

“不。只是……我好像找到了。”

“找到甚麼?”

“你也許有興趣的話題。”

三年來,我常想像他在漆黑的睡房內,獨坐床上,把那通電話打出去。兒子沒有接聽,他躺下,靜靜地離開人世。

原來他把那首歌帶進了棺材,直到今天。

在他嚮往已久的自由土地上,我們談論了日本侵華,談論了越戰,談論了西貢淪陷,談論了八九大赦,我們談論過往,就像翻閱日光曾觸及的海洋與陸地。

我們的對話,穿越了三年,終於在閉起雙眼的黑暗中接通了。那個夜晚,獨自躺在床上失去知覺的他;這個清晨,獨自靠在欄杆上等待日出的我。

言談之間,我們將阿里山的日出拋諸腦後。當我凝視遠山,刺眼的光芒已灑滿漫山遍野。

十二

那天,我錯過了阿里山的日出。原路折返時,我忽然很想念我的兒子。

我收拾好行李,離開奮起湖,再從嘉義坐火車回台北,然後從台北飛回澳門。雖然舟車勞頓,身心卻不覺疲累。因為每一秒,我都在順時針的方向上,往我的兒子靠近。

就在同一天,我回到熟悉的家,推開兒子的房門。黃昏的日光燦爛如許,木棉花的棉絮緩緩從窗外飄入,兒子的泥頭玩具車翻倒在床上。他不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我幾乎翻遍了房間的所有角落。

最後,我拉開衣櫃。兒子屈曲雙腿,頭埋在雙膝之間。我急促的呼吸撕破了黑暗,他依然緊閉雙眼,抬頭,微笑。

“爸爸,你猜我看見甚麼?”

我笑了,也輕輕闔上眼睛。

我看見一陣風,把一朵花送到我懷裏,然後悄然離去。

我相信,它還會回來。

古 冰

2021-08-13 古 冰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38017.html 1 永生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