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豈是蓬蒿人
李白未必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但肯定是絕無僅有的“大”詩人,和大唐之大相稱。
他的高超獨特不只是我們習慣稱道的想像力與豪邁,還有其他詩人罕有的音樂感,他善於在長短歌行之中變化音韻節奏,把讀者的情緒跌宕控制在掌中,讀者癡迷了還不自知。另外,他的道教、縱橫家修養都是同代其他詩人罕見的。他的俠氣更是把“江湖”再次與中國文化嫁接,從此在人們心中根深柢固。
不過關於李白的幻象太多了。我們最早接觸的詩,應該都是李白的詩,說到詩人就會想到李白,也會以為詩人都是像李白那種瀟灑形象的,其實都是誤會。
豪邁的文風之外,他的瀟灑其實都是佯狂。佯狂有兩個目的,向內是佯狂以忘憂,向外是終南捷徑。李白一輩子都沒有參加科舉考試,原因有二,一是怕被人說他岌岌乎功名,一是他怕會考砸很沒面子——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好學生如杜甫都考砸了,可見科舉和文學才華根本是兩回事。
還有一個李白在世時沒辦法說出口的原因,他父親李客是個商人,在唐朝近乎於賤民階層,不可能越界成為仕人——這個秘密是李白臨死說給兒子伯禽記下來,孫女最後拿出來給研究他的人看,世上才得知。甚至有人說,李白是碎葉城的外國人,一點漢人血統都沒有——就算真的如此也不必羞愧,大唐的風範就在於不分漢胡,兼容並包。而且因此李白可能是世上第一個精通兩門語言的詩人,按黃燦然的說法,這樣的詩人才會更懂得母語的好處。
在詩歌風格上,李白也長期被我們誤會,其實在唐朝的文學傳承脈絡裡,他是一個復古派。復古的人卻顯得前衛,那是因為唐朝詩人大都為建立格律作貢獻,李白推崇魏晉和古歌行的自由肆意,反而變成了逆行者、異端。
順着這復古的肆意,愛李白、學李白,要學他怎樣夢怎樣飛,怎樣在歌謠裡學習飛,怎樣“飛而能沉”(顧隨言)。當他寫“長風破浪會有時”的時候,他已經在文字中乘風破浪了。當他寫行路難的時候,他已經凌越了現實的道路,在文字裡直接飛起來。在那些歌行裡,他連三五七言的規律都打破了,他把四言插進去造成變化,似乎在挑釁:蜀道難?一點不難,他只是飛起來看你們為難。
很多李白的傳記,會從他那句絕望的“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着手,說他困於儒家的“出、處兩難”。但從另一面來說,當他領悟到不必拘泥儒家的大道,大道出還是不出根本不是問題、青天永遠敞開。由此我想到他寫的另一個“出”,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豪邁的宣言,題目卻有點搞笑:《南陵別兒童入京》,似乎是耀武揚威給小朋友看,其實這是他可愛的一面——在飛起來的“大人”眼裡,所有留下在蓬蒿裡的我們,都不過是兒童而已。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