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普希金的《射擊》
想重讀俄國作家普希金當年假託三十歲就亡故的地主別爾金的名字發表的五篇小說中的《射擊》,卻在我的藏書中找不到最早讀到的——平明出版社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出版、繁體直排並有精美插圖的《別爾金小說集》了,翻譯者是巴金的夫人蕭珊。幸虧,書櫥裡還有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於二〇〇九年三月出版的《蕭珊文存》,差點忘卻了,那裡頭就有蕭珊所譯的普希金的《射擊》。
初讀《射擊》,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讀後,我確曾迷惘,為什麼小說不名為《決鬥》呢?“決鬥”的意思較為單一,其特指兩人彼此用武器對打!決鬥通常你死我活,就像普希金後來還曾被改編為同名歌劇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 · 奧涅金》,奧涅金就是因為決鬥而殺死他的好朋友連斯基。決鬥,乃普希金的宿命,普希金就是因為決鬥而傷重不治,殺死他的是法國人丹特士。
曾是驃騎兵的西爾維奧,因為恨一位“年輕、聰明、漂亮”,又有着“最瘋狂的快樂,最無顧忌的勇敢,和那麼響亮的名聲,無法計算的、永遠花不盡的、像流水似的金錢”的人,而“在一個波蘭地主家裡的跳舞會上”,故意“附在他的耳邊說了一句老調子的粗語”,而挨了一個耳光。於是就決鬥!公證人“量定了十二步的距離”,對方“抽到了放第一搶的籤”,但只打穿了西爾維奧的帽子。然後該西爾維奧開搶了,但他看見的是“一面挑選帽子裡熟透的櫻桃吃,一面把核吐出來”的對手。於是,他被激怒了,他不想向沒有“一點驚惶不安的痕跡”的對手開槍。對手回應“您還有權放這一槍,我隨時準備聽您的吩咐”。
《射擊》一開頭,是怎样刻劃西爾維奧的呢?等待復仇,幾乎成為他生命中的全部:“用手槍射擊是他主要的運動。他屋子裡的四壁全給子彈打穿了,全是小孔,好像蜜蜂巢似的”。西爾維奧“槍法的高明到了使人無法相信的程度”,高明到可以在一個人的軍帽上放一個梨,然後開槍精準地把梨打下來……
《射擊》的第二部分,寫的是伯爵對四年前一件事情的回憶。那年,伯爵和夫人回到領地。伯爵剛剛結婚,正在度着蜜月。原來,伯爵就是當年與西爾維奧決鬥的年輕人。有一天,倏地而至的西爾維奧沒有厲聲而呼,而只用發抖的聲音說:“伯爵,你不認識我了嗎?……我還有權放一槍,你準備好了嗎?”伯爵“突然覺得毛骨悚然了”,他“請他(指西爾維奧)早些開槍,趁現在妻子還沒有回家的時候”。然而,他們還是重新抽籤!伯爵還是抽到第一號!但他打中的卻是書房裡的那幅瑞士風景畫。就在這個當兒,伯爵夫人跑進來,她大叫一聲,就撲過來,抱住伯爵的頸項。當着伯爵夫人的面,西爾維奧舉起手槍。卻只見伯爵夫人一下子跪倒在西爾維奧的腳跟前。伯爵的生命,明顯就在西爾維奧的掌握之中了。但偏偏到了這個關口,西爾維奧卻說“不開槍了”,說“我看到你的驚惶,你的膽怯……我已經滿足了”。西爾維奧認定已經挽回曾經失去的尊嚴。懸念突變,無人能遏其鋒的西爾維奧回頭便走,可是他又在書房門口站住,看一眼那幅給伯爵打穿了的瑞士風景畫,差不多並不瞄準地朝它放了一槍。於是,一顆子彈正正打在另一顆子彈打穿的小洞裡。
只有十多歲時,我讀《射擊》讀得實在酣暢痛快,實在過足了癮,尤其在讀到最後篇章時。但如今重讀,卻覺得決鬥是如此野蠻、如此血腥!這種曾經流行歐洲並似乎合法的風俗,被那些為了本可以完全消弭於無形的爭端,卻互不相讓的人所利用。所以,讀《射擊》這類名作,其一是出於認知歐洲社會風貌的需要,而其動輒決鬥之陋習絕不可取。在歐洲的文化歷史上,因為決鬥而命喪黃泉的知多少?此間還包括一些非常傑出的人士!像普希金,他離世時才三十八歲,他是俄羅斯文學史上比列夫 · 托爾斯泰成名更早的偉大小說家啊!如果不是因為決鬥而遭難,他應該能為世界人民作出更卓越的貢獻,你說那是那麼地令人深感痛惜!
尚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