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鎖
武與芸是青梅竹馬,兩家是世交,大人之間常有來往。兩家人在孩子小的時候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將來等孩子成人了,讓他們結合。武的父親特意去鎮上挑了兩把一模一樣的小銀鎖,作為兩個孩子滿周歲後的禮物。
兩家的大人希望孩子長大了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這樣一來,兩家人才能親上加親。這兩把小銀鎖就像大人的心結,纏繞在兩個孩子身上。然而武卻從小到大只是把芸當成是自己的妹妹一樣看待。
武認識蕙子是在讀高一那年,她的家境並不富裕。他喜歡她,他也說不上原因。只要牽着她的小手,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任何煩惱也會消失。他和她不需要太多語言的交流,很多時候只需要一個眼神,兩人心裡就能神會。畢業那年,武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意要與蕙子結合。他們約定一起私奔。
那天早上,他跳出反鎖的房間窗口。他們隨手拎了些連夜準備的衣物。兩人走在山村崎嶇的小路上,在濃霧中兩人既對將來未知的道路充滿了希望,又不免有些害怕。兩人就像逃避獵人追趕的小鹿,心裡充滿了異樣的激動、緊張。他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山裡的交通不便,在村口沒有開通公路的時候,光是要翻過大山就要步行兩個小時。
正當兩人搭上長途汽車的時候,他耳邊傳來了家人和芸的父親的喊停聲。芸大哭着喊:“你回來啊,阿武,你說過要照顧我的!”還有芸的父親,拉着芸的手,眼裡充滿憤怒和仇恨。
他們輾轉到了南方的小城裡淘金。
芸接受不了武的突然離去,不久生了一場大病。病癒後的她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整個人像風乾的花瓣,她的心也隨着他的離開而上了鎖。芸的父親認為這一切災難全是蕙子帶來的,她破壞了兩家人的關係,他心裡恨她。
到了南方後,蕙子常喜歡在夜裡,一個人坐在出租房附近的公園裡盪鞦韆。兒時的回憶像風中的花瓣,隨風四散,飄落。她在這裡等武,他們約定今晚去看煙花。但他並沒有出現。在她正要回家的時候,一個陌生的男人閃現在她瘦削的背後,他伸出鷹爪一般的雙手牢牢地抓住她的肩膀。對她低吼道:“不准叫,否則殺了你。”她掙扎着想喊救命,但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她的口,她暈了過去。
醒來的她怎麼也想不起,那個男人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見過。只覺得兩腿之間隱隱地作痛,她用手摸了下,濕漉漉地沾濕了裙角的一邊,是她自己的血。她的眼神中僅僅抱有的希望瞬間即逝。那個人侵犯了她,但他到底是誰?她想不起來。她穿好被撕扯破的衣服,擦乾眼淚回到了家。
她不敢去報警,她是剛剛從內地偷渡過來的。武在一個大地盤做黑工,與她一樣,兩人都還沒有身份證。在街上走的時候,他們最怕的是見到警察和聽到呼嘯而過的警車鳴叫聲。
武第二天回到兩人的出租房,那天是因為工地拖欠他們工資,他和幾個黑工小兄弟一起去討還,結果被工頭叫來的一幫人扣住了,狠狠地打了一頓,直到天亮了,他才醒過來。
他並不知道蕙子昨夜裡被侵犯的事情。蕙子問武臉上怎麼紅腫了,武故意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怕她擔心他。武發覺蕙子神色有點異樣,以為她對他生氣了,就問她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他與她談了很久,她猶豫着是否該告訴他,她被人侵犯的事情,她又害怕他會嫌棄她。思前想後,她強忍着心裡的悲傷,微笑着對不解的武說:“沒什麼,我身體不太舒服。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她只能當作自己那一夜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這只能是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臨走時,她不安地要求他把家裡的鎖心換了,武答應了她。自從那天發生的事情後,她一直沒能睡好覺。一閉上雙眼,那可怕的一幕就會在眼前晃動。
在幾天之後,兩人到了某個荒廢的廟裡面,對着佈滿塵埃的和蜘蛛網的佛像私訂了終身。他們不可能像別人一樣有婚禮的祝福或親友的祝賀,只買了些吃的和一瓶雙蒸白酒,在出租屋裡草草地舉行了婚禮。那枚戒指是銀製的。武親手從粉紅的手飾盒裡拿出來。戴上戒指的時候,她感動得無言以對,只是紅着眼眶說:“我配不上你的,其實你應該找到更好的女孩子。”
“別傻了,你說什麼傻話呢?你就是最好的!”武說道。
“可是,我……”蕙子想告訴他那次意外的事情,他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吻住了她的雙唇。一滴苦澀而幸福的眼淚,飽含着莫名的感動從蕙子臉上淌下,滴落在地上,塵埃濺起。
“我會好好地對你的。”他說。
蕙子沒有說話,只是感激地點了下頭。
她想他畢竟可以成為她的依靠,而更重要的是,他是真心的愛着她。
※ ※ ※
蕙子開始嘔吐,一聞到油煙味就會有想吐的衝動。吐的時候,整個胃翻江倒海一樣的難受。她去私人診所做了檢查。不出所料,她懷孕了。
醫生檢查的時候告訴她:“你已經有三周了。”惠子心裡想了下:“這個時間,難道孩子是……”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那次與那個陌生男子的一夜,是她生命中最初燃燒的一瞬,她恨那個男人徹底毀了她。
醫生用手扶了下眼鏡框,嚴肅地說道:“你患有早期子宮腫瘤,如果出於保護你自己,最好是拿掉孩子。”
蕙子:“醫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能不能留住孩子?”
醫生:“沒有,很抱歉!你必須做個選擇!而且你終生也不能再懷孕了,不然的話會有生命危險。”
蕙子:“是的,我必須做個選擇!醫生,如果我留住孩子,那會怎樣,有多少機會?”
醫生:“百分之五十的機會,但你最好不要那樣做,你很可能沒有多少時間了。”說完,他把診斷報告交到她手上,在她回過頭去的時候,他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怪異的笑容。
她告別了醫生,獨自一人回到出租屋。
這間房子搭建在天台上,每逢下大雨,她就在屋裡跑來跑去,拿着臉盆接漏下來的雨水。雷電交加的時候,她總是感到身體陣陣發抖和害怕,但身邊的男人卻在建築工地上爬上爬落,她更擔心的是他的安危。至於自己,她往往是無暇顧及的。在蕙子得知自己將要做媽媽的那一刻起,與所有女人一樣,她是徬徨又無助的,她的內心像蓮子一樣苦澀,難以啟齒的是她還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她最終選擇了孩子。
她告訴自己:“如果情況真的像醫生說的那樣,那就顧不上那麼多了。我欠他一個孩子,我答應過給他一個孩子的,雖然這不是他的孩子。如果她是女孩,或者在將來,能完成我未能實現的……”
她又轉念一想:“如果他知道我的病況,也許會接受不了,他怎能承受肚裡的孩子並不是他的孩子呢!這樣的事情我一個人承受好了,我只能離開他,走得遠遠的。”
她不想耽誤了他,自己很可能將不久於人世,而且,作為女人,她對她的突然出現和他與芸之間的決裂多少有些愧疚。
所以,她選擇了默然離去。
※ ※ ※
一年之後。
蕙子並沒有死。她靠替飯館洗碗盤過着日子。肚子漸漸膨脹的時候,她只能側着身子洗。風雨交加的夜晚,在一間破舊的房子裡,她生下了孩子,是個漂亮健康的女嬰。也許是上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直尋找着蕙子的武鬼使神差地找到了她。
武在蕙子屋外聽到一聲嬰兒的響亮的啼哭聲。他還聽到一聲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喊叫聲。“蕙子,是蕙子那熟悉的聲音。”他朝聲音傳來的地方尋去。
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又找到了她。
蕙子總算等到了孩子和父親相見的一天。在她把自己身上的銀鎖摘下來後,就整個人虛弱地靠在他的胸前,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以後她就交給你了,孩子,她會替我愛着你……武,她……孩子是……”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孩子的身世,她就嚥氣了。
同一家私人診所內,醫生手拿以前那個醫生開出的診斷報告,是武從她的衣櫃裡找到的。從報告上來看,她是屬於腫瘤早期,當他找到那個醫生,令醫生難以置信的是一般的病人是不可能活那麼久的,那麼,到底是什麼讓一個女人可以這樣。醫生暗自驚歎:“這個女人的生命是個奇跡,打破了人類得癌症後的常規!”
他毫不遲疑地告訴醫生:“不是,醫生,她並沒有病!我前幾天才知道,那次她的診斷報告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醫生開的。”
醫生:“可是,她還是死於癌症啊!”
“她是被生活這把巨刀活生生折磨死了的!”他冷冷地回答。其實惠子是死於嚴重營養不良和產後大出血。
“此刻,我才知道愛一個人,並不是要完全去佔有,而是把自己完全的獻給對方,包括自己的身體,甚至生命!”
“但是,你知道嗎?我有先天性的不育症,這個女人到死也在欺騙着我嗎?還是我根本就沒有病?”他咆哮着說道,雙手搖晃着醫生的肩膀。
“請不要這樣,先生!請冷靜!”醫生慌張地說着。
“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他想知道這個答案。
“她無疑是一流的藝術家,把我的大半生都毀了!”
※ ※ ※
當惠子女兒入讀小學的時候,武已經成為一家公司的老闆。他有一次在海裡游水,救了一個身價數億的富翁。為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他送了他一大筆錢,還幫他介紹生意。
“蕙子,我們只有下輩子再續前緣了!”他在蕙子墓前想着,心裡相信她始終不曾離開過他一天。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了,在臨死前她把自己的魂放入了他的心裡。他記得那雙眼睛在閉上以前,裡面閃爍的依然是深沉的愛,是的,她愛着他,所以才會給他一個純潔得像天使一樣的女孩,她想把這份愛延續下去。
※ ※ ※
二十年後。一個平靜的周末午後,一張紙條悄悄地出現在門縫下:要想知道孩子的父親,請到新馬路XX賓館。
武那麼多年來,就像迷失在森林裡的流浪漢。這件事情的發生,讓他以為找到了一絲曙光和轉機。隨着孩子越長越大,他懷着十分複雜的心情去面對她和他之間的感情。那不是父女之間的那種,她對他倒更像是當年芸對他的依戀……
這個孩子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她喊他爸爸。
他沒有告訴她,她並不是他親生的。他覺得這樣太殘忍。
但自己背負着這個巨大的秘密,隱藏真相的他覺得對自己本身也是一種殘忍,還是生活本身已經太殘忍,只有往好的地方去想。因此他覺得人類才需要做夢,但他又不敢做夢,因為不是每一個夢都是美麗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死去的愛人蕙子的影子,還有芸一樣的雙眼。這個孩子身上有她們兩人的特徵。只是這一切竟有些模糊了,她畢竟死去太久了……
芸的出現,讓他得知了一切真相。
芸無疑是殘忍的,但她不得不說。在樓下街角的咖啡廳,她雙眼充滿歉意地望着眼前成熟的中年男子:“你的孩子是我的妹妹,當年他做了一件錯事。這是我父親臨死前告訴我的。”
芸的父親當年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他倆不能結合。令他失望的是,武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自己的女兒。自己多年來忍受着這個天大的秘密,他被自己的愧疚壓住了胸口。
每當想起自己那荒唐的一夜,心裡竟然會像要阻塞了一樣的痛。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女兒,遠在南方。在他臨死前也沒能見上一面。
※ ※ ※
“爸爸,我愛你,真的!”當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他親生之後,這是她衝口而出的第一句話。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父親。兩個月前,我無意中看到小銀鎖有個小機關,打開看到一張紙條。是我的媽媽寫給我的,說我並不是你的女兒,她叫我好好照顧你,甚至完成她未能做到的……”
“不,不,不可以這樣!”他雙手向上舉起,向上天喊着,心裡早已亂作一團。充滿紅血絲的眼睛裡浮起了悔恨的淚花。他望着灰色的天空,腦海裡突然一片空洞無物,彷彿被雷擊中一樣。
此刻他才知道蕙子是那麼深地愛過他。她的愛一直陪伴着在他身邊,只是他一直認為是她欺騙了他,她不愛他。
沈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