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秋農穀祥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終焉畫隱住瓶山，觸目烽煙肘腋間。

咫尺縱橫求遯世，鄉關無恙倦遊還。

清代繪畫宗派以地名者，國初有金陵，雍乾有揚州，嘉道有京江，至同光間則曰海上，囊括蘇松二府並太倉等地名家，其時以山水擅名，有秀水蒲作英、吳縣顧若波、嘉興楊伯潤、白下吳石僊等，各有所詣，予獨推秀水吳秋農，法至廣，畫至文，兼行家戾家之長。往來燕趙吳越，澤於名山，又於好事家見名跡，歸必記其形似，力學古人，亦可見臨習之專。居吳下，四十自稱吳門老畫師，與吳愙齋、顧逸鶴、陸廉夫等交契。擅人物花卉，平生最精細筆與青綠山水，由文唐入手，泛濫四王吳惲，上溯鷗波、大癡，出入二米，江貫道、趙大年，下迄國朝名家，若王蓬心、戴鹿牀輩，上下千載，無不挹取。甘苦所得，屢於畫跋見之：“黃鶴山樵早年畫王摩詰法，後酷似松雪，晚年以董巨宗，瑣碎處有淋灕，蒼莽中帶嫵媚，所謂奇而一歸於正者。雲林贈以詩云，‘王侯筆力能扛鼎’，不虛也。”“李營丘雪圖，精工綿密，神在秋毫，宋以後竟無人能及之者。顧其術，亦苦矣。譬之禪定，積劫方成正果，非若二米、房山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也。”“宋人刻畫，至文停雲一變，伐毛洗髓，出自性靈，為藝林獨步。”類此皆有洞見。自作摹古，吳昌碩謂為由文唐入石谷，筆意綿密，有乾嘉諸老矩矱。而用筆銕畫銀勾，賦色妍雅古麗，得天獨厚，橅文唐為劉彥冲以後一人。予所見其題識，所學古今名家近六十之數，涉獵之廣，一時無兩，山水集古之大成，煙雲萬態，最精冊頁小景，旨趣與王石谷同，第生當末世，畫道衰微，真賞遂少。嘗謂“作畫如蒸雲度空觸石，一任瀰渺，遮露晦明，不可預定。然後元氣狼藉，不為先匠所拘，而遊於法度之外矣”，是亦有志於畫道者。秋農山水多見，書法少見，予未嘗聞其能倚聲，此其自書《邁陂塘》一闋，益希罕矣。其詞曰：“念家山、披圖如見，此間曾共凝眺。凭欄重話別離苦，今日可憐俱老。歸計早。怕辜負、韶光空被閒鷗咲。西風整櫂。向范蠡橋邊，鴛鴦湖畔，攜手歌同調。男兒事，出處怎能意料。一樣傷時懷抱。天涯遊遍渾無定，翰墨因緣未了。留畫稿。對四壁、丹青高唱漁家傲。幾番憑吊。把眼底江山，胸中人物，付與筆尖繞。”題識云：“調寄《邁陂塘》。光緒庚子三月，余自京師歸滬寓，同山妻展觀《瓶山歸隱圖卷》，題此以紀歲月，匆匆未書。是年五月，海上謠傳，遷回故里瓶山下。七月聞京師失守，翠華西幸，惟是荆棘銅駝，蒼涼滿目。八月十又九日，金風送凉，偕山妻兒女輩泛舟南湖，登煙雨樓，盤桓竟日歸，展卷書之，方信故鄉即桃源也。秋圃老農吳穀祥記於瓶山艸堂。”鈐“吳穀祥”朱白文印。秋農名穀祥，號秋圃，晚號瓶山畫隱、秋圃老農。光緒壬辰北遊京師，翁同龢、王懿榮力為揄揚，為時所重。庚子亂作，遂南還。先是寓居上海，繼而返吳興，隱居瓶山。其時東南督撫與列強商議互保章程，秋農此詞歷敘避地行止，徵痛山河寥落，唯以筆墨遯世，故鄉即桃源云云，益感詞意悒鬱。又《菩薩蠻》二首，庚子後兩年壬寅七月作：“徵名容易招人妬。不如獨自空山坐。坐破草蒲團。心安夢亦安。封矦無骨相。面目依稀像。後果與前因。前身即後身。”“循環天理須參透。花開花謝安排就。獨坐閱滄桑。空山歲月長。深山誰共語。難覓同心侶。脩得到清閒。分明郎是仙。”賦此之翌年，遽卒，年五十六。而石谷子享壽八十有六，使秋農生當承平，優遊歲月，畫同石谷，壽同石谷，抑其所詣又當何如耶。楊見山為秋農題古琴搨本，有“而今世上知音少，大好虛堂自在眠”之句，秋農歸道山至今十紀，風會所限，時人論畫多貪新厭舊，其名轉不如當日之盛，誠可謂知音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