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族的輓歌

一個時代過去了，遺留下來一些人，若這些人不懂得調整心態去適應新環境，悲劇即無可避免的降臨。換句話說，個人的力量不可能爭取到自我實現的空間；人一旦與現實社會疏離了，或說脫節了，便甚麼也不是。

嚴歌苓的長篇《霜降》，通過一個權貴家族的衰落，引人反思那個曾經的年代：舊時代結束了，改革開放即將到來。功勳卓著的老將軍仍在他的大院裡享受着既有的特權。而他的一幫子女們，在大樹的庇蔭下，過着荒唐至極的糜爛生活。表面上這個家仍是老將軍掌權，實際他是被子女榨乾了的一棵枯樹，長在種不出東西的旱地上。在沒有戰火的年代，英雄無用武之地，更何況英雄已老。一個老人，如何抵禦時代的洪流？即便是維持家庭和睦他也辦不到了。他的三個兒子，冤孽般的命運。與其說命運反覆無常，不如說時代變幻莫測。

霜降，不是指霜氣降落的節令，而是一個從農村到城市找工作的少女的名字。通過她，讀者看到顯赫將軍家庭的敗壞與荒誕。嚴歌苓曾說，中國農村人口龐大，這些人口不斷湧入城市，城市的許多東西也跟着改變了，問題也越來越多。她很想寫他們，可她離開中國太久，沒法掌握他們的生活狀態與思想。也許因為如此，才有了霜降這麼個從農村進城，受僱到將軍大院當小保姆的角色。霜降是引線，引出一個陰暗而無望的故事。大院裡面的人醉生夢死，他們的人生封閉而糜爛。他們是一家人，卻沒有親情可言，甚至沒有倫理制約：兄妹關係曖昧；將軍夫人與秘書偷情；兩個兒子各自作惡：程四星走私，販賣軍火，老將軍把他關在家裡“坐牢”；程淮海荒淫無度，犯了輪奸及組織黑社會幹案等罪行。然而今時不同往日，老將軍也救不了他，最後被判死刑；女兒老七川南，男朋友一大堆，總是散夥告終；小女兒東旗結婚又離婚。四星離了婚的老婆常回來鬧。有次來示威，宣佈與老外結婚，馬上要出國。東旗罵她是出口破鞋，國際婊子，還有臉來炫耀呢！兩人扭打成一團。

霜降雖來自農村，可她很聰明。明白在這大院裡不能聰明，卻也不能笨。否則保護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大院裡的男人都想招惹她，她也懂得憑姿色可以換取一些機會。這些男人中，有她深愛的，也有對她“真”的，卻都不關心她的感受。她所愛的程大江雖也愛她，可始終介意她的身份。對她“真”的四星，那一點“真”不足以陪他浪跡天涯。他安排好逃亡計劃，要帶她一起逃。她想：幹嗎要跟他一起逃？一逃之下便逃出罪來了。跟着四星只有死和逃，權衡之下，這點“真”顯不出力量。最後，她背叛了四星，倒原諒了老將軍理直氣壯其實不合理的侵犯。她說不清為甚麼，只覺得並不是那麼仇視這老男人。更令她不解的是，當她對程家老少三個男人有進一步的理解時，都是站在他們的病床前，也是在這時候讓她想清楚了許多事。

閱讀此書的過程中，常有被拋入絕境的感覺。那是一種觸摸到絕望的無力感。這一家人，他們以冤孽互相報復，結果全體輸光。

嚴歌苓的文字，最特別的是她的語言。她的“書面文字”就像是在說話，但卻敘述得很清雅，清雅中帶着詼諧幽默，靈動而美麗。字裡行間透着的憐憫與寬容，最是令人感動。

李憶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