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跑”的男人們
周潔茹新推出的小說集《小故事》,共收入十八個短篇小說,而每一個“小故事”幾乎都涉及到一個“落跑”的男人。
作為故事中“她們”最重要的話題,這些男人雖然一再地從“她們”的生活中落跑——從戀愛中落跑,從婚姻中落跑,卻從來沒有逃出過她們的譴責與審判,更沒有在她們的故事中最終消失。男性形象之面目虛浮一如既往,很多情況下根本沒有真正出現在文本中。只在夜晚才偶爾出現,或者僅僅出現在某些非節日的夜晚——節日的夜晚他們用來陪伴妻子和家人,但卻必然出現在“她們”的談話中,出現在“她們”的朋友圈裡,有的甚至還是睽違多年後在朋友圈裡久別重逢,再次演繹一番恩怨情仇。如果說早年他們的身體侵犯曾經造成了她們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創傷,那麼現在這種創傷經過時間的沖刷和沉澱,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如影隨形、難以逃脫,成為難以消除的再生性傷疤,累積成個人的創傷性經驗和夢魘般無處不在的男權侵害。
〈兩天〉裡的故事分別來自呂貝卡和葛蕾絲,“我”和她們構成一體兩面或者三位一體的參照關係,看似百無聊賴的日常生活,反映的還是都市白領脆弱的心靈,孤寂的內心,以及極度匱乏的愛情。說的還是愛和不愛的話題,糾結了十多年之久的關於落跑男人的疑問,最終都指向一個源頭:無法放下的初戀,初戀中突然走掉並消失的男人。
〈抽煙的時候買一顆藥〉中崔西的愛情與婚姻變成了“鄉村愛情故事”版本,講述的還是那個始終沒有正面出現的“他”。正因為出身鄉村,所以兩種生活方式和處世觀念的差異就變得更加不可調和。與其說是對鄉村的歧視、批判,不如說是對特定出身男人的更為辛辣的諷刺和挖苦。所有的故事到最後,都是一個消失的男人,一個沒有給出任何理由就突然從一段男女關係中逃匿的男人;一個依然在微信朋友圈曬着自己的幸福卻再也沒有聯繫的男人。此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對話記錄也永久地停留在那一天。〈九龍公園游泳池下面〉中需要“我”去保護的女人珍妮花在颱風天裡驚慌失措,這個需要愛和安慰的被拋棄了的女人,同樣是因為遇到了一個逃跑的怕死的男人。
然而,女性曾經的創傷並不因為男人的落跑而消失,反而以創傷性經驗和記憶的方式不斷夢魘般重現,使得無處不在的男權侵害愈加暴虐。〈失敗小說〉中“我”與好朋友崔西兩位一體,或者說“我”幻化成另一個假想中的崔西,共同面對愛和性的矛盾、懷孕和流產的痛苦。看似雜亂荒誕的敘述,其實夾雜着多重的創傷性經歷。
〈如果蘑菇過了夜〉講的是“我”、崔西和櫻桃的故事——因家庭冷暴力而婚內出軌的女性。延續上一篇被侵犯被凌辱的夢境,顯示出女性群體被窺視、被玩弄的處境,並進入到相對深入而隱秘的婚姻內部和女性身體層次,揭示的仍然是男性霸權的無處不在。
作為小說集主打作品的〈小故事〉講述的依然是愛與不愛的故事。以不同人物的不同結局來昭示:相愛的男女,他們就是不能夠在一起,無論小樹,小葉還是“我”。故事以小樹的講述為主,十年過去,愛情的幻象終於消除。看清幻象意味着放下、釋懷,意味着跟自己握手言和,也意味着對於這些在愛情和婚姻中落跑的背叛男人的忘懷,但不是原諒。張愛玲說過:“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與張愛玲小說中被動的女人相比,周潔茹筆下的女性們從始至終都在進行着無聲的“家庭地位的革命”和“性別權力的革命”,儘管這種抗爭性的革命首先是從自我的革命開始。
王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