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有體溫的城市規劃
二○○八年,時任“澳門居民綜合生活素質研究小組”組長、香港中文大學研究講座教授楊汝萬先生,在一項公開諮詢文本中指出:“澳門長期以來缺乏前瞻的、宏觀的、全面的城市規劃,且相關制度亦欠完善,各區缺乏明確的發展方向及功能定位,道路及基礎建設均欠缺長遠規劃,城市發展模式不能滿足澳門當前和未來的發展需要,由經濟增長帶動的城市擴張產生了諸如屏風效應、交通擠塞、欠缺泊車位、口岸飽和、土地利用不協調、城市結構混雜和環境污染等問題。”①
同時,研究小組還認為:“‘以人為本’的城市規劃的目標是為居民構築一個可以持續的、怡人、安全、舒適的宜居環境。而如何協調不同的群體對經濟、社會、環境、文化等方面的利益訴求;如何讓具有不同的意識及價值觀的利益主體進行有效的溝通、交流、協調、談判、尋求共識、相互妥協,則是城市規劃作為政府協調空間資源配置以及價值分配的公共政策的核心功能。”②
今年九月初,期待已久的《城市總體規劃(二○二○——二○四○)草案》(以下簡稱《城市總規劃草案》)諮詢文本終於出台,這是澳門回歸祖國以來首次編制的城市總體規劃草案,我們期望,此規劃將對澳門加快融入大灣區建設、發揮共同推動珠江西岸發展、以及本地區的日後可持續發展產生深遠影響。然而在閱讀草案之後,或有值得商榷之處。
我們知道,現代的城市規劃是一種具有指導城市持續發展、社會有序建設、調控城市空間資源及保障市民安居樂業並不斷優化生活質素的重要公共政策。而作為生活當中的市民,親身參與當然十分重要。因此,《城市總規劃草案》自推出以來,不少的市民和學者各自就不同的關注點提出了大量具有參考價值的意見,我們期待規劃部門對相關建議作出詳細的思考及分析,並吸收當中的建設性內容,讓日後通過並實施的城市總體規劃,能更具科學性及公眾認受性。
本文主要關注於《城市總規劃草案》諮詢文本中,對城區劃分的內容部分。雖然,當局強調區塊的劃分是依照城市的“特色”和“功能”而作出,可是當中的“特色”和“功能”是如何在總規中得到體現?真的可以做到如諮詢文本所強調的“延續歷史人文氛圍及景觀特色(諮詢文本p.8)”嗎?答案很可能是見仁見智的。以下就《城市總規劃草案》中關於澳門半島的區塊劃分方面(參看圖一),表達一點不成熟的看法以作拋磚引玉,期待引起大家的參與和探討:
1. 總規宜加強對本土歷史、文化及自然地貌的關注
多個世紀以來,澳門半島依照自身的規律逐步發展,最後漸形成了中西文化交融的國際港口。為保持這份既古老又開放的城市魅力,有關城市的總體規劃務必充分考慮與本土歷史、文化資源的融合與利用。
1.1 舉例一 歷史上著名“蓮花莖”的消失
在《城市總規劃草案》中,近代史上著名的“蓮花莖”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北區-2”的範圍之中。“蓮花莖”(關閘馬路)北連昔日香山拱北,四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內陸通往澳門的唯一陸上要道,其意義有如臍帶和母親的關係,是與祖國命運血脈相連的重要象徵(參看圖二)。歷史上,愛國民族英雄林則徐於鴉片戰爭前夕便是從“蓮花莖”進入澳門,展示一國之威儀,至今仍為世人所懷念。同時,在傳統意義上,“蓮花莖”便是作為花莖部分,與“蓮峰山”組成了澳門“蓮花寶地”的天然風水格局③。“蓮花寶地”的概念在澳門坊間廣泛流傳,澳門特別行政區的區旗、區徽就是以蓮花作為主體象徵。故此,“蓮花莖”本身便具有極強的愛國愛澳、歷史、文化、傳統習慣以至地理風水等象徵性意義,其存在的意象不應輕易被抹去。
建議:將半島北方的三區(東區-1;北區-2;北區-1)之範圍以關閘馬路為界(參看圖五),分成東、西兩區。東區包括:現時的黑沙環及馬場地段;西區則包括:現時的台山、青洲及筷子基片區。藉清晰的區界還原“蓮花莖”的原始脈絡,繼而與珠海拱北的“蓮花路”一起,讓昔日古道構成澳門與祖國血濃於水的同根同源象徵性意象。
1.2 舉例二 被分割的南灣海岸線
稍為對澳門的歷史或對本土自然地貌有所認識的朋友,對優美的南灣弧線並不陌生。作為“澳門歷史城區”鮮明地理特徵及重要城市輪廓的南灣海堤(參看圖三),一直是不少畫家最為鍾愛的描繪對象,亦是澳門港口天然海岸線的鮮明體現。
在《城市總規劃草案》中,接近一半的南灣海岸線(南灣街)消失在“中區-2”的範圍之內,讓十六世紀下半葉逐步形成的澳門舊城輪廓,包括分列在原海岸線的歷史建築,如陸軍俱樂部、加思欄花園、八角亭、培道中學校址、高可寧南灣大宅、大西洋銀行等,均被迫與二十世紀上半葉由填海而得的殷皇子馬路,及葡京一帶的現代賭場區域極不協調的連結在一起,情況值得關注。
事實上,在《城市總規劃草案》技術報告第七章之“規劃分區指引”對“中區-2”的描述中(諮詢文本p.90),僅僅介紹了“澳門歷史城區”及內港沿岸的安排,卻對同樣屬於“中區-2”內的葡京一帶完全沒有作出任何描述。是不是正好說明:金光閃耀的葡京一帶原本在分區上就不應該劃入這個古老的社區之中。
建議:以南灣街為區界,明確劃清並維持南灣原有的海岸弧線,讓位於孤線以北的歷史城區保有自身的輪廓特質、歷史原真性與人文價值,而位於孤線以南,則與同期填海而得的新口岸地段作結合。
1.3 舉例三 望廈村將被分拆
望廈村為澳門出現最早的原始村落,區內擁有深厚的歷史底蘊與文化淵源,如著名的觀音堂(普濟禪院)、觀音仔(觀音古廟)、康真君廟、唐家花園、聖方濟各教堂、望廈聖母墳場等都位於其中。在近代歷史上,更是一八四四年中美簽署《望廈條約》的地方。然而,在《城市總規劃草案》中,這條古老的村落被無端分解成為兩部分。
按《城市總規劃草案》十八分區的劃分,望廈村將由美副將大馬路分拆成面向東北、與面對西南的兩個部分。觀音堂、觀音仔一帶被歸入“東區-1”之內;而唐家花園、聖方濟各教堂、布巷、鈕扣巷、草蜢巷一帶則被歸入“中區-1”之內。讓人不禁提問:明朝逐步建立起來的觀音堂與二十世紀填海出現的黑沙環社區有着甚麼樣的密切聯繫?
按總規第七章關於“東區-1”的規劃指引中,建議“慕拉士大馬路旁商業帶容許較高的建築物,為區內的嶄新商業區帶來鮮明的天際線和地標,促進轉型活化。”及期待“慕拉士大馬路工業帶轉型作商業區,為區內注入活力,打破住宅區較單一的城市景觀風格(諮詢文本p.88)”等。可是,卻對同樣被劃入“東區-1”內的觀音堂一帶完全沒有任何描述,是否也是說明:觀音堂一帶亦根本不應被劃入這片區之內?事實上可以想像,這半條古老的原始村落,無論如何也與諮詢文本關於“東區-1”中所強調的黑沙環“嶄新商業區”顯然是格格不入的。
同時,位於澳門半島東北方的“漁人角”(海角遊魂、馬交石一帶),一直是澳門半島古代地理特徵的輪廓線之一,亦將隨着《城市總規劃草案》中劃分的“東區-1”內而消失,情況可否避免?
建議:依照望廈山連接馬交石的自然山體邊線為基礎分界:把位於山體邊線東北方向的黑沙環地區歸入一區,將位於山體邊線西南方向的望廈古村歸入另一區,以尊重及凸顯原生地貌特徵,澳門古城的自身輪廓得以重塑(參看圖四)。同時,完整保留望廈片區後,可以更好地配合諮詢文本中所指的“延續舊城區傳統及獨特圍、里、街、巷和小街廓的城市肌理特色(諮詢文本p.
90)”,也能還原出望廈社區清晰的歷史形成及文化脈絡。
2. 應調控城市空間資源、達至相互補充的戰略性目標
諮詢文本中指出,十八分區的規劃以“綜合現時統計分區的人口分佈、特色和功能(諮詢文本p.12)”為分析的基礎,但是在草案本文、包括其技術報告中,均未提及關於區域劃分的科學標準、客觀原則、具備條件,以及區域日後發展的預期指標。所以,我們只好從《城市總規劃草案》的分區情況作出自行解讀,也許會認為部分區域內的設施分佈並不平均、佈局亦似乎有欠合理。
2.1 舉例一
《城市總規劃草案》中,位處北區的“東區-1”及“北區-1”內均並未設有街市,但分別擁有各自的公共圖書館。而同樣位處北區的“北區-2”,卻擁有兩所街市但沒有圖書館。可見,區域的生活設施及文化設施分配看來並不平均。
建議:為達至合理的設施分配及資源分享之目標,建議參考上述1.1之意見,將草案本文中澳門半島北方的三區範圍(北區-1;北區-2;東區-1)以關閘馬路為界,分成東、西兩區,東區包括:現時的黑沙環及馬場地段;西區則包括:現時的台山、青洲及筷子基地區。透過這樣安排,讓兩區均可擁有自身的街市和公共圖書館。
2.2 舉例二
《城市總規劃草案》把原先的新口岸和南灣、西灣區拼合並劃分出“外港區-2”及“外港區-1”南北兩大區塊。由此,何賢公園及宋玉生公園相接的綠化帶在中央部位便會受到南北的分割,嚴重破壞了前人苦心規劃經營的社區中軸綠化佈局,亦造成了“外港區-2”東、西跨度長達三公里的狹長局面。這樣一來,“外港區-2”擁有了大片公共親海活動空間。相對地,“外港區-1”的海岸線,卻因已全被屬於私人企業的漁人碼頭及酒店設施所佔據,百姓幾乎完全失去親海的公共活動空間,只剩下大水塘邊上狹窄而擠擁的運動步行徑,供區內市民作休閑活動。
建議:以何賢公園及宋玉生公園綠化帶為中軸線,將口岸分成東西兩片區,東區以口岸為方向,西區以南灣湖、西灣湖為方向(參看圖五),以共同分享中軸綠化帶、豐富而寬闊的海岸休閒活動空間資源,以及松山方向的山體景觀。
3. 審慎的區域命名以保存澳門豐富的歷史及文化記憶
一個地方的命名十分重要,就像每位家長都希望為自己的孩子取得一個有意思的名字,至少在今時今日的本土脈絡裡,已鮮少家長將子女稱作大妹、二妹、三妹或大牛、二牛、三牛。參看《城市總規劃草案》的十八個分區中,包括了五個“中區”、四個“北區”、三個“東區”等,這些名稱不單冷漠、重複、缺乏想像力,更和百姓的生活習慣拉出了很大的距離,容易造成混亂。例如,按草案中的城區規劃,你能準確說出祐漢街市到底是位於“東區-1”、“北區-1”或“北區-2”嗎?但只要換個說法:你可知道祐漢街市是位於黑沙環或台山?相信絕大部分澳門居民對後者都較能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因為,市民對地方的認知是在日復一日的生活經驗積累中形成的。亦具一定風險的,是這些以“東區-1”、“東區-2”、“北區-1”、“北區-2”等類似工業分區管理的功能性命名,會把一個城市豐富的記憶及精神內涵統統抹去,導致市民的地方歸屬感、歷史感均會大為減弱。
建議:應從宏觀的角度,以尊重文化、歷史為原則,並且按照市民的習慣為依歸來考慮地區的命名。故此,建議可把澳門半島各區的命名如下(參看圖五):
(1) 黑沙環區(歷史地名由來已久);
(2) 青台區(由青洲和台山的名字合成);
(3) 望廈區(來自望廈古村);
(4) 大堂區(彰顯世界文化遺產);
(5) 媽閣區(彰顯世界文化遺產);
(6) 口岸區(沿用“新口岸區”概念);
(7) 南灣區(以南灣湖為核心)。
(8) 至於新城A區人工島及港珠澳大橋珠澳口岸人工島澳門口岸管理區的區域命名,則可從展現澳門未來的國際性、與大灣區的融入、開放性、前瞻性等具新時代精神的名稱作為考慮的方向,或開展全民性的新區名稱徵集活動,以增加澳門市民的參與感及地方歸屬感。
結 語
二○一一年十一月十日,在巴黎召開的教科文組織大會,以鼓掌方式通過了關於《城市歷史景觀的建議》(
Recommendation on the Historic Urban Land),這是教科文組織成立三十五年來首次發佈關於“歷史環境”議題的建議書。建議提出以來,獲得世界各地的熱烈回應與實踐。建議書強調:“城市遺產,包括其有形和無形組成部分,是增強城市地區宜居性的關鍵資源,並在不斷變化的全球環境中促進了經濟發展和社會凝聚力。隨着人類的未來取決於有效的資源規劃和管理,保護已成為在可持續的基礎上實現城市增長與生活質量之間平衡的一種策略。”同時,建議書又指出公民參與的重要性:“應讓利益相關者的各個方面參與其中,並賦予他們權力以識別其城市地區的關鍵價值,發展反映其多樣性的願景,設定目標並就保護其遺產和促進可持續發展的行動達成一致。這些工具構成了城市治理動態的有機組成部分,應通過向社區學習其歷史、傳統、價值觀、需求和願望,並通過利益衝突的群體之間的調解和談判來促進跨文化對話。”④
澳門是一個擁有世界文化遺產的獨特城市,其人文歷史及社區文化底蘊深厚。故此,相信教科文組織關於《城市歷史景觀的建議》,對我們今天的城市規劃、特別是對歷史記憶的尊重與重塑方面,必定有着重要的參考價值與意義。
吳衛鳴 (澳門科技大學人文
藝術學院特聘教授)
註釋:
①《對建構城市現代化與科學化的城市規劃體系的探索(資詢文本)》,二○○八年,p.7。
②《對建構城市現代化與科學化的城市規劃體系的探索(資詢文本)》,二○○八年,p.1。
③鄧景濱:《澳門蓮系地名考》,載《澳門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文選 · 歷史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一○年。
④參看網址:https://whc.unesco.org/uploads/activities/documents/activity-638-98.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