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
“不，不，不，你錯了，她不是C。”A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神奇吧？”
“她怎可能不是C？我看她被你甩了傷心過頭，還瘦了許多。”B仍對剛從廚房出來打招呼，然後回到廚房工作的女人念念不忘，眉頭皺起，額頭上寫滿“不可思議”四個字。
“老哥，先坐吧！”兩人坐下來，B才記起自己還戴着那惱人的口罩。他摘下口罩，放進褲袋，喝了一口茶。
“我這麼信任你才跟你說。”A用手抓了一把自己頭上稀疏的頭髮，似是為自己俊俏的外貌而着迷。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當了三十年兄弟，你也該知道我是不吃回頭草的。”
勻速的攪拌聲從廚房傳出。
“她在做月餅。你看，她連月餅都會做，怎麼可能是C……”
“她是誰？”B不耐煩，打斷他弟的話。
“就是個長得跟C差不多的機械人。”
“智商跟你的Siri同一個水平。”A又補了一句。
“……”B猶豫着要不要拿手機出來和Siri聊兩句，但突然覺得這想法很蠢。
“很酷吧！現在的AI科技已經發展到這地步。老實說，我也是幾個月前才發現自己實在忘不了那個女人。雖然當時是因為D才放棄她，但其實兩個女人我都愛。你相信嗎？”
“相信甚麼？”
“一個男人可以同時愛兩個女人。”
“你的話，有可能。”B回溯了A豐富的情史，語氣不無譏諷。
“哈哈哈！反正D也不認識C，更不知道C是我的前度，所以囉，當我提出請這麼一位‘工人姐姐’來幫忙做飯做家務時，雖然D一時間不太能接受一位美女機械人，但在這種瘟疫肆虐的時勢，好女傭難求，而且不用擔心她的情緒和健康問題，所以D也沒太反對，給我游說幾句就搞定了。”
A突然起身找手機，把B留在飯廳。B凝視着面前半滿的小茶杯，心思飄到他所認識的C身上。除了比一年前最後一次見面時瘦了不少，頭髮長了一些，說話像Siri一樣不帶情感、隻字片語像一個個方塊一樣吐出來之外，基本上廚房內的女人，和他所認識的C，沒多少差異。
“D還沒看完電影，她直接按了‘拒接’。”A從睡房走出來。
“你都把我叫來了，怎麼不把爸也叫過來？”此刻B很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和他討論這件事。
“爸到現在還不願跟我說話呢。都半年了，還耿耿於懷，他老人家真頑固，好像非要C當他兒媳婦不行！他喜歡C是一回事，但要和她過日子的畢竟是我，不是他啊。”
“他來了不是正好能看到C嗎？”
“如果他發現C成了一具機械人，一定會嚇壞吧。老人家嘛，思想肯定跟不上潮流。況且D也在，到時候不是挺尷尬的嗎？我怕爸口不擇言，傷了D。”
“你就不怕C受傷嗎？”B想起廚房裡的C，赫然覺得這話也有問題。
“她不會受傷。機械人沒有情感的。”
“砰”，兩人聽見廚房內焗爐門合上時的清脆機械聲。
“應該快弄好了。機械人做的月餅，想想都期待吧。”A吞了一下口水，從水果盤上一手抓起一個柚子，用力剝開它的皮。
“先吃個柚子如何？”
A將柚子掰成兩份，一份分給B。B把米粒般大小的果肉一顆接一顆地拔下，放進嘴裡。
“柚子本來就是食物，要大口吃才痛快嘛！”
B不以為然，仍沉醉於從拔果肉中找到樂趣。
“老實說，我也曾懷疑過她會不會就是C。雖然網上的宣傳片和文字介紹很詳盡，我也按指示將C的照片寄到那家人工智能公司，但當幾個月後她第一次來按門鈴時，我仍不禁緊張起來，想像再次看到C的感覺。我打開門，和你剛才的反應差不了多少，除了體態和衣着不太一樣外，她幾乎就是C。她穿了一件黑色Polo恤，上面印有‘Garden of Eden’的字樣，和她的黑色鴨舌帽上的商標一樣。那就是他們公司的商標，伊甸園人工智能研發公司。那應該是公司規定的衣着，她平常不會穿這種男性化的衣服。”
“看見你之後，她說了甚麼？”
“主人，你好，我是C，多多指教。”A模仿機械人C當時的表情和表達方式，機械式地吐出字句。
“我握了握她伸過來的手，那隻手是溫熱的，該有的骨骼一點不缺，該有的柔軟她也有。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像一個活生生的人！若非望見她空洞的眼神，我一定會相信面前的女人正是C。”A停止咀嚼，眼睛盯着大門，彷彿正在觀察當日所發生的一切。
“為了確認她不是人類，同時讓D放心，我試過把她帶到我們的睡房，讓她站着，看我和D做愛。我們做完後，她居然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臉上毫無波瀾，像關了機一樣，眼神仍是空洞的。她根本不知道甚麼是愛，當然也不會知道我們在做甚麼。”
“……”
“哥，不要以這種責備的眼神望着我好嗎？弄得好像我做錯了甚麼似的。我記得很多年前你第一次和手機的Siri聊天時不也問過像‘你要不要跟我做愛’這樣的問題嗎？本質上這和我的試驗是一樣的，就是好玩。而且你真不能怪我，因為她實在長得太像C。我跟那個女人交往了七年呢！”
“你真的對她完全失去感情了嗎？你不是說還是忘不了她，才訂製這個……機械人回來嗎？”
“我不是說我同時愛着兩個女人嗎？我放不下她，所以把她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找回來。然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要享受真正的‘齊人之福’，其中一個人必須是缺乏感情的，我可以愛她，但她不能愛我，她不愛我，就不會要求我為她做甚麼。不然，像今晚，中秋夜，我怎麼能跟這兩個我愛的女人團聚呢？”
B打了個寒顫，雞皮疙瘩盡起，他巴不得離開這個自己作為局外人的聚餐。
廚房內傳出杯盤碰撞的聲音，看來月餅已準備好上桌。
A又打了一通電話給D，卻再一次被拒接。
“那電影也太長了吧，快三小時了，還沒放完，大家都在等她。”A皺起眉頭。
此時機械人C拿着一盤兩個金黃的小月餅出來，放到他們面前的飯桌上。
機械人C臉帶微笑，緩緩地鞠了一躬，生硬地說：“主，人，請，慢，用。”
說完，機械人C回到廚房。B的視線緊盯着她的背影不放。
A和B各自拿起一塊月餅，開始小口品嘗。
“怎麼我記得看過C穿這身衣服？”B疑惑。
“應該是在某次家庭聚會上。這確實是C的居家服，分手時她有一些衣服留在我家，她不想拿，我也捨不得丟，就藏着。後來發現有訂製機械人服務，衣服就剛好用得上了。”
“如果你一直沒有放下C，你有跟她……做過甚麼嗎？”B指了指廚房的方向。
“哈哈哈哈！”A笑得前仰後合，一小口蓮蓉從嘴裡噴了出來。
“這可真沒有，有時我會有那種慾望，但一想到要和冷冰冰的機械人做愛，我瞬間就軟掉。再說，這是被禁止的，在我購買時有明文規定，我還簽了同意書。”
“也許她有一天會愛上你吧。”B隨意地說。
“那我就慘了。”A嘴角上揚，露出既幸福又無奈的笑容。
B不禁幻想，如果真正的C看見這個機械人，會有甚麼感覺？心不在焉之際，“咔嘞”一聲，他的門牙咬到硬物，遭受重創，搖搖欲墜。B十分難受，月餅掉在飯桌上，一隻塗了淺粉紅指甲油的手指頭露了出來，嵌在淺棕色的蓮蓉之中。
A望見手指頭，大驚，從椅子上彈起來。他望了望自己手中吃了一小口的月餅。一片銀色的金屬露出。他勉強克服手抖，挖開掩埋金屬的蓮蓉，將整片似曾相識的金屬取出。那是一隻戒指，是上個月他屈膝跪在地上，套在D的無名指上，使她流下幸福淚水的求婚戒指！
A一陣暈眩，無法相信眼前所見，整個人倒坐在地上。他慌忙地摸索自己的手機，並馬上打給D。
嘟……嘟……嘟……
機械人C打開廚房門，雙手捧着一煲糖水走出來。
她施施然地將糖水放在飯桌上，臉上帶着自信的笑容。
嘟……嘟……嘟……
她轉過頭來，望向頹然坐在地上的A。
A握着手機，手心不停冒汗。他的雙眼瞪得很大，嘴巴張開，卻發不出聲來。
嘟……嘟……嘟……
“主，人，糖水，也準備，好了，用了，很多，材料，快來，試試吧。”機械人C低頭緊盯着A，緩緩說道。
A望向飯桌上的糖水煲，他大概能猜想到裡面用了哪種材料，但他永遠不願打開它。
嘟……嘟……嘟……
他鼓起勇氣，凝視面前這個女人的雙眸。對了，是她的眼睛，它們緊盯着他不放。
“太好了，大家都到齊了，中秋節快
樂！”她的聲線洋溢着幸福的感覺。
古 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