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凌晨兩點，辦公室桌上的報表和計劃書凌亂依然，電腦屏幕亮得刺眼，我努力地敲打鍵盤：“讓戲院每套電影開始前都出現賭場標誌。選擇一，以每三秒一次定格轉換；選擇二，以真人發聲插播，時間定在十秒一區隔。”不用瞎猜也知道，若非明天要跟區域經理開會，即使被打死也不會留到這麼晚……
1
靖熙，老師是過來人，聽我說……”
“還有甚麼好說，我爸媽都同意了，你還管得着？學校還管得着？”
“不是管不管的問題，你還差半年就畢業，若對學習沒興趣，不打算升學，我理解，亦不反對，但好歹把高中唸完！否則將來後悔也晚了。”
“老師，是晚了，是去得晚了。在澳門唸完書有用嗎？我爸只有小學學歷也能養大我們四兄弟，我媽甚至連小學都未讀完，嫁個人不就解決了問題。老師你看，我不是已經讀到高三了嗎？已是他們當中最好的了，總之在澳門這個地方，夠用。不，是夠用有餘。”
“你怎能這麼想？澳門快回歸了，在新時代下，學識是助你成功的唯一途徑。”
“你不是還想提‘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一套吧！你雖然是老師，但也是剛退休來澳門，不要忘記我是新移民，既知內地那一套，也明白特區區情。”
“那……”
“不用那了，你看現今澳門情況，全城缺‘水’，老師你夠優秀吧！退休教授，碩士學歷，但工資多少？不就是六千二百大元，我現在參加賭場培訓，三個月都有九千，完成課程就有一萬四，試問這樣的荀工哪裡找？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老師不就剛教我們《東門行》，我還非常清楚記得那一句：‘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人家可能還好些，白髮才難久居，若我不去，黑髮時都沒法居。而且，老師，你應該知道碩士對我來說是火星，大學近一些，就算是月球吧，中學都算是歐洲了吧！可我只是地球一個小城市中最不起眼的小小人類，就讓我與所有俗人一樣在錢海內溺死吧！何必要去做那些超越生物性的事呢？條條大路通羅馬，不讀書不等同不發達，看李嘉誠就知道了。”
經過這十年，我終於明白李嘉誠還是李嘉誠，我還是我。當然在某程度來說，我與李嘉誠都一樣，就是做到成條狗，但收穫就……都怪自己，錢來得太易了。那年頭買個一千尺的二手房只要三十萬，以我的人工，首期儲兩年就可以了，五年內必可供完，而我沒有“上車”，是上了真正的車，可惜的是侈奢品不會升值，不消幾年已成負資產，後來政府再收緊公共車位供應，車位甚至升到百多萬。在不想承擔高油費、高車位費的前題下，車最後都送人了，我時不時會零碎地追溯自己，但這些隱匿在人生底下節縫的點，每每想起，都令人後悔莫及，甚至……
昏昏欲睡，只好看一些報表。這間賭場的紅區有四十八張枱，白區有六十二張，收入比是七比三，凌晨時段趨向五比五，若以廣告於九時至十二時間投入，搭配N方案或增加大抽獎，可令白區流向增加百分之六點七八。據外國的例子，若然可以在不同的社區，尤其是旅遊景點循環播放廣告，則可以令成果增加百分之二十六左右，要不建議公司在舊城區加入發財巴路線，或許還可以再提升五個百分點……唉，又是這些數字，中學最差就是數學，原以為離開學校就可以與它永世不相往來，還記得第一本撕掉的書就是它，可地球是圓的，愈跟它往相反方向走就愈容易遇到。
“等量代換”是指一個量用與它相等的量去代替，它是數學中一種基本思路方法，也是代數思想方法的基礎，等量代換思想用等式性質來體現，就是等式的傳遞性：如果a=b，b=c，那麼a=c。
當時我聽着老師的講解，馬上就懟了回去。我考了四十五分，李廣生也考了四十五分，那麼我就等同李廣生嗎？若然是就好了，起碼不用跟我那窮爸爸窮媽媽，可以跟他那富爸爸富媽媽吃香喝辣。想着當時的歪理，也不覺失笑起來。但現實就是這樣荒唐，剛入職時是發牌，人工一萬四，三個月後一萬七，可就因為市場營銷部，有一個人工一萬七的位子空了，主管兩眼一抹黑，居然把我調過去。可以說，現在的工作純粹因為等量代換而來。
當然是反感啦！我一直苦於思索，究竟是錯誰？錯在哪？是祖上沖了甚麼神佛？居然就這樣將自己理想工作的關係鏈扭斷，正如你們知道澳門荷官只准由澳門居民擔任，由於塘水只能滾塘魚，所以職業生涯是十分有保障的。而市場營銷就沒有規定只能由澳門人擔任，這麼有競爭的行當不是高危行業又是甚麼？澳門人嘛，最怕變。唉……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這就真的一無是處？想深一層又不是，我翻來覆去還是找到了一個好處，就是收工可以去賭兩手。不像荷官那樣為了防止“打龍通”，而被嚴格控制賭博的自由。
但這樣真控制得了嗎？或許還會迫他們進行另一場人生大賭博，就像賀仔，跟我同期進賭場，心地好到不得了，就像雷鋒轉世。本來他也十分安份地做莊荷，最後還不是被那大陸妹騙了，說要跟他結婚，結婚當然要愛情？天真，自然是要錢啦，買房不要錢？生孩子、禮金哪項不要錢？大陸妹點了他一條黑路，找來鄉下朋友去賭，並着他與其串通，天啊，賭場的天眼根本就是上帝之眼，你們認為一葉障目式的手法就能瞞天過海？唉……不是把自己也搭進去了嗎？那女？騙回來的錢早已透過地下錢莊轉走了，現在人亦斯斯然地回內地享福，說不定還有空買杏仁餅和Louis Vuitton作手信，你吹咩！
2
“X博企，深植澳門，對澳門各類福利建設起了不可估量的貢獻，讓我們與澳門一同成長，與市民一起邁進未來。”嗯，寫得蠻好，整晚最滿意這幾句。一眨眼已凌晨三點多，把最後一口咖啡喝下去，然後站起來，伸了伸懶腰，讓靈魂與肉體的詭異脫離從新接合，從辦公室窗口往外望，金光大道上依然是那樣的金碧輝煌，望着被繁華點亮的夜，總令人產生想抓住甚麼的衝動。與其心動不如行動就是我的格言，於是整理一下自己便往外走，可即使怎樣加速，出到門口也過二十分鐘了。
騎着電單車，真有那麼一刻想直接開回家，但現在可沒空回家，我來到了銀河娛樂場附近的空置地盤，這可是逃交停車費的妙法，只是停車位距離娛樂場有點遠。這些過度空間，賭場一般會充分利用，杜絕留白的設計，倒讓人有某種程度的充實感，當然與一般人不同的是，我並非被那或寧靜致遠或繁花似錦的設計所炫目，而是職業習慣式的，在外圍就已細緻地瀏覽一幅幅宣傳橫幅和海報燈箱，並打開手機準備用二維碼獲取對手賭場最新的賭博折扣優惠介紹，權當明天會議前的暖身。
忽然，有人拉着我的衣袖。
“幹甚麼！”
我狂擺手扭動全身，誰知被一把抓住，而我亦終於與人形物體打了個照面，同時長長舒了口氣。這類似人非人之徒見得多了，並不是甚麼珍稀動物。既然弄清了是人就好辦了，我馬上大喝：“賭鬼，走開！”
大概是開了通宵的迴光返照，居然一下子迸發出項王似的氣勢，立馬把人震了開來。
那人吃驚的同時眼亦瞪到牛眼般大。
我笑了笑，把從褲袋裡掏出的一些碎紙遞了過去，當作補償。
當然這是很傻的舉動，我從小到大都知。
3
“小朋友，等一下。”
“叔叔你好！”
“很乖啊，叔叔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個有禮貌肯幫人的好孩子。”
孩子抓着頭說：“還真是，老師就曾經說我公益金捐款積極，還公開表揚過我呢！”
“對嘛，我從來不會看錯人，現在有一個機會等着你表現呢！”男人笑着說。
“機會？表現？”
“如果你眼前出現一個即將渴死的人，而你身上有水的話，你會救他嗎？”
“當然會救。”小朋友用力地點了點頭。
“很好，我就是那個人，你快些來幫我。”
“叔叔我可沒有水在身上啊！”
“誰要你的水，給錢就是了。”
“錢，我有……”說着的同時在腰包裡把錢掏出來，可男人卻怒了：“就幾塊錢？沒有了嗎？”
“叔叔，在街口那間雜貨店，水才買一塊五，這些錢足夠買三瓶了。”
“你怎麼這樣死腦筋，我實話跟你說，剛剛我賭錢輸了，現在不夠錢坐船回香港，你就幫幫我好了。”
“賭錢，老師說那樣是不對的。”
“你們老師不是教你們即使犯了錯也要給人改過的機會嗎？我知道，我錯了，若能回去便洗心革面，但現在就差些船費。”男人做了個要錢的手勢。
小朋友望了望腰包，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錢拿了出來，但並沒有遞過去。
“你難道要見死不救？”
小朋友拼命搖頭說：“不是，叔叔，只是那些錢是我今個月的補習費，若給了你……”
“小朋友，放心，那些錢我回到香港，隔天馬上就會還你，你隔天這個時候再來這裡等好了。”
後來，小朋友來了，再後來，小朋友一有空也會來，最後，還學懂了一個成語——杳如黃鶴。
此刻，那人接過零錢後碎碎念：“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呀！比我從前遇到的那個男人有水平啊，居然接過錢還不走？看來賭博還是有好處的，就是任何人賭錢以後都會成為名家，有人會“叫雞”轉運，成為玄學家；有搶賭場籌碼的冒險家；思考人生的哲學家。眼前那個哲學家又發話了。
“你這樣好心我才跟你說，賭博註定死路一條，若不是看到那廣告，被網上賭博騙了，才來澳門親身驗證一下……，現在可好了，兩周前我還有一間廠，可是剛剛就輸剩粒糖，都是賭場累我的。”
其實我不太明白這到底是甚麼神邏輯？自己上網被騙已經夠白癡，網上那些甚麼美女荷官，澳門怎麼會有？澳門鍾意做派牌的多數都是男人，即使有女人，都有一定年紀，主要原因是要捱夜和輪班，若然有網上那些袒胸露臂的妖魅級數，還不如俾賭客包，哪需去發牌？還有，既然都被騙了，還要再來澳門被騙一次，不對，用詞不當，這次真的沒被騙，只是輸錢而已，這樣蠢不蝕死才怪。
而我竟心直口快地把話說真說盡，就在電光火石之間，那人跑上天橋，跨過欄杆就跳下去了。過程一氣呵成，我當然呆了，是我迫死他嗎？還是賭迫死他？稍稍回過神，保安已上前查看，並搖了搖頭，我知道他沒救了，畢竟保安在這方面的經驗比任何人都豐富，就在拿帆布蓋着屍體的同時，我走過死者墜下的天橋，向下望，真有那麼的一刻衝動想跨過欄杆……
4
爺爺就那樣鬆開我的手，跨過欄杆跳進海裡，這完全是始料未及，畢竟就在五分鐘前，爺爺還買了蜜蜂糖和小露寶給我。我們一起逛蓮溪廟，一起走下環街，一個人怎可能在極喜的情況下轉成極悲？小時候我弄不懂，長大了也弄不懂，爺爺被救活了，可他甚麼話也沒說，亦沒有向任何人交代，但就在兩周後，爺爺失蹤了，只留下兩百一十六元及一張寫有“勿找”二字的便條。
有人說見爺爺坐船去了香港，有人說見爺爺坐車出了關閘，有人說爺爺又跳海了，每個人都說得繪聲繪影，可就是找不着人，甚至連那幫大耳窿也找不着。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即使我們放棄了，大耳窿還是盡心盡力地令我全家雞飛狗跳，他們所說的一字一句，到現在我也記得非常清楚：“仆你個街，走咗都要還”“還少一分，賣你老母去做雞，你老爸就去做鴨”“斬你手腳賣你做乞兒”。這很好，大耳窿都把話說真說盡了，也善心地替我們分配了合適的工作崗位，我亦深信他們做事會比政府更有效率，凡此種種，都打從心底地調動了人的積極性和潛能，如把魚欄賣了，一日打三份工等等，將不可能的還款任務完成，只是有時突然會想起一些不孝的邪惡念頭，若然當年跳海沒救着，一了百了啊！
我當然沒有跨過欄杆，只是伸出頭，向下望了望，心想，老兄，這結局不算好，但並不算錯，尤其在你家人角度來看，一時傷心，總比一生痛苦好。一路走好！
5
原想走到其他賭場找靈感，竟撞上這倒霉事，唉！還是回去好了。回到辦公室，沖過杯熱騰騰的咖啡，香氣四溢，味覺受刺激，身體卻比之前更累了。
坐在椅上，枱燈像個小太陽那樣照得我眩暈，看着為明天準備的報告“利用社區，讓賭博形象植根社區！”嗯，小口地呷着咖啡，腦筋也開了不少，這裡大概可以加入澳門老店，讓他們的牌子來擴展賭場形象……但，不對啊，他們未必會為我們背書，呀……可以了，利用美食手信街計劃，用低租吸引他們來我們賭場，只要他們上船了，就不怕他們不把書背好，只要進到社區的骨髓，慢慢地潛移默化，相信又會是另一個藍海。而為了鞏固這個點子，還是需要再多翻些資料，再多翻……
“喂，靖熙，還坐？開會了！”同事說完便急着走去會議室。
我也跟着大家進了會議室，每個座位上亦已擺放了咖啡。人齊後，區域經理開始發話：“各位同事，上周交給大家的任務都完成了嗎？要知道現在不單外圍經濟不穩，中美貿易前景不明朗，還有香港反修例事件令港澳自由行客減少；而亞洲地區開放賭業態勢不斷，本地同業間競爭劇烈等，都令經營前景不樂觀，但這些都不是迫在眉睫，賭場專營權續約是最為重要的，大家對此有甚麼想法？”
有人自告奮勇：“ 不如延續我們一直以來的奢華和高貴方針，在每條路上都鋪滿金磚好了！”
“注意，我們這次會議不是討論製造熱點。”
“我覺得可以將公共面積的比例再加大一些，多建高端商場和酒店。”另一名同事接着說。
“嗯，有道理，但我相信每間賭場都會循着這個方向思考，恐怕我們集團在這方面沒有甚麼優勢。”
“要不，可以從賭博與科技結合的形式考慮，讓網上賭博流行，現在是I世代，我們可以打造顧客最貼心的自我賭博規劃。”
“不錯，看來大家都熱好身了，熙靖，你有甚麼看法？”
“我想可以仿效香港賽馬會，讓賭場與文化機構和社福機構合作……”
“不錯，詳細一些。”
“我們集團可以自組基金與政府、非政府組織及社區機構，攜手改善地區生活質素，同時為有急切需要的人士提供適切支援，包括文化、創意、扶貧、環保、青年培養、社區改善等方面。”
“那豈不是成為福利機構？”
“不，我們是為了建立健康形象，讓遊客市民看到賭的正面性，以及改變世界的可能，最重要的是將賭與城市發展結合在一起，跳出純建設和賭枱的框框，相信他們更擺脫不了。”
“講得很好，不愧為我的乖孫。”
我揉着眼睛，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對，當初沒留住你，真做對了，你看現在多神氣。”
“老師？你……”
“放心，你的錢還在我口袋，要不你再借一些給我，我回香港後還給你。”
“那……”
閃黑，一個血淋淋的人影說：“欄杆後的世界真是一了百了，沒有欺騙，沒有賭博，甚麼也沒有，真正的桃園就在那裡，過來吧……”
我嚇得連連後退，把咖啡打翻了。咖啡沾手，成黑的手，揮舞，四周也沾黑，黑黑黑……呀呀呀……
猛然一醒，辦公室儼然多了幾個人。
“喂，靖熙，差不多開會了！”
“好，好。”我喝了口水緩和一下，然後打開抽屜，剛剛那種魔幻感覺又迴繞胸膛，我深吸一氣把那報告，連同生活一同帶上。
雙 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