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蕪中遊走開平
夜色中,汽車穿越家鄉的邊界進入開平。
在三埠鎮長沙汽車站下車,眼前是慕沙路。我漫無目的地在晚風中遊蕩,在飄渺的街燈裡排遣無聊的情緒。向着河邊移動,踏上水泥橋,寒風便拂來,河水黑黝黝地嗚咽着,像蘸了墨水但輕輕泛着銀灰色,那不是月光和霓虹的倒影,僅僅是一種莫名的空虛在攪動着水面。夜宿酒店,形影相弔,一夜無言。
翌日早餐後,便乘車直奔赤坎鎮。一路上,稀稀疏疏的碉樓不時突現。十幾年前的封存記憶瞬間甦醒,好像從黑夜裡逐一浮出來。可惜赤坎正在整修,看不見一個村民,鎮上的騎樓街猶如完全處於外科手術中的患者——裸露着自己最陳舊、最破爛、最髒兮兮的一面,破碎的磚牆和西洋式建築構件已碰撞不出任何帶有美感的火花。灰白,然後還是灰白,塵土飛揚,然後是死氣沉沉,就像一位垂死的老太太卸去了全部粉妝,讓皺紋和病容一覽無遺。小橋還在,但河流幾近乾涸,讓橋樑形同虛設。鎮圩的一頭,司徒族圖書館標誌式的德國大鐘孤零零地俯視着滿目瘡痍的工地和靜止的運泥車,時針和分針凝固在某個時點,淒惻得心寒。鎮圩另一頭的關族圖書館門面倒是乾淨,可空空如也!
轉到塘口鎮,看完立園並繞道去自力村。途中路過方氏燈塔,它聳立在茫茫蘆葦中,用更樓的脊背扛起這條鄉村的清晨和黃昏,哪怕早已成了啞巴,哪怕沒有人再在意它曾令人景仰的報時功能。
碉樓村裡,村民寥寥無幾,多以招攬餐飲為業。那些碉樓的詩意名稱,一下子就從我的記憶中逐一浮現出來:銘石樓、瑞石樓、雁平樓、適廬……第一次來時,和母親一起,那次為參加大學的攝影比賽來此處取景。開平與我家鄉同屬五邑僑鄉,毗鄰而風俗、歷史難捨難分,而最有僑鄉色彩的碉樓在開平保留得最完整。這些土洋結合的建築,雖早已人去樓空,但不失美感,也能滋生無盡的幻想。望着那些或古羅馬,或古希臘,或拜占庭,或哥德式的屋簷、窗戶和頂蓋、瞭望台,數着那些嶺南的趟櫳門木柱,還有後院疏懶的喬木、枯黃的脩篁,心緒就惹來一陣酸風。在那些收割後的田地裡,散立着這些百年歷史的見證人,它們等不來自己遠在歐美的主人,卻依舊一如既往地用寂寞和忠心耿耿打發無情的歲月流逝,即使再多的造訪者駐足跟前,也不過是沒有親熱感的陌路人吧?田裡一片土黃,不是泥土的顏色,是殘留的禾稈草勾連的色彩,最有生機的是遠處一叢冬樹和一頭優哉游哉的黑水牛。至於村民晾曬的臘肉、臘鴨、魚乾,被田園的蕭瑟之風沾染後,竟也像活了起來,抖着厚實的、蠢蠢欲動的身軀,迎接着操各地方言的客人。
中午,在村民家吃了一頓臘味煲仔飯,佐以燜雞。
兩點十分,往回走,站在村頭,遠眺田野和古舊的碉樓,在灰黃的冷風中瑟瑟地抖了幾下,想像着主人當初在碉樓裡和家人團聚的熱鬧場面,想像着女主人守着空巢的百無聊賴、鴻雁傳書的若即若離,想像着那堅硬的木床、瓷枕親吻風塵僕僕的男女主人。一股悲慼的冷,一團久違的暖,居然交織在一起,唏噓而無可奈何得讓我不忍繼續駐足下去。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