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的言外之意
現代文學因為經歷過現代主義這種世界性的文學、哲學風潮洗禮,中外的文學作品並不會有很大的差異。但是古典文學,因為在相對隔阻的環境中各自生長,而且在各自的歷史與文化中單獨浸淫,所以呈現出很不一樣的面目。
中國古典文學中,詩是大宗,也即是抒情文學傳統佔了絕對地位,即使在後來的敘事作品和戲劇作品中,“詩意”也即抒情性,也是後者的一個品味高下的評判標準,比如說《紅樓夢》裏的抒情,就使得它在四大名著中豔壓群芳。
但中國古典文學不離人的悲歡離合,缺乏宗教的終極追問,這是秉承儒家“未知生焉知死”的世俗重視,所以中國古典常常是從個人命運折射普遍命運,比如說杜甫的詩。而西方強大的基督教傳統,耶穌的受難意識,人類的原罪感等等,籠罩之下的文學顯得更重視死亡,更多悲劇精神的昇華。
但其實當西方古典文學形成一種“古典主義”的風格,克制中逐步上揚的超越感,那就有點機械和矯情了;而中國古典文學強調自然、含蓄、淡出等,更為不動聲色地接近真理,我更喜歡。
更關鍵的一點是,古文文辭博大精深,充滿了言外之意。雖說憑《辭海》、《現代漢語大詞典》等,基本能解釋我們所有的漢語詞彙,但有一些普通的詞彙,放在詩詞裏面會帶來難以言喻的感觸,也許那就是詩意的力量。
比如說“平生”,當我們說“平生”而不說“一生”的時候,總是有一股悲愴蒼茫之氣油然而生。“安得促席,說彼平生。”(陶淵明《停雲》),“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杜甫《夢李白》),裏面都是萬種深情和慨歎。當你想及三位詩人的命運多舛,更覺得這平生不平,坎坷磊落盡在此。
又如“磊落”還有“欹嶔歷落”,總是給人悲壯抑揚之感,似乎磊落者都會成為悲劇英雄。劉勰《文心雕龍 · 明詩》:“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洪昇《長生殿》:“壯懷磊落有誰知,一劍防身且自隨。”元好問《李進之迂軒》:“欹嶔歷落從人笑,潦倒粗疏我自真。”董說《風雪中話楊機部先生》:“囊中出塞一吟袖,奇字歷落蛟龍盤。薰爐火冷撥灰坐,話到英雄暫辟寒。”都是武俠片的感覺,幾乎讓你看到劍氣一過,落葉蕭蕭。
又如“我輩”、“諸君”,似有風雲義氣一湧而出,將要呼號革命似的。徐克《笑傲江湖》:“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間,不勝人生一場醉。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事如潮人如水,只歎江湖幾人回。”司馬遷《史記 · 卷七 · 項羽本紀》:“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乃至民國初年檄文“讀者諸君”等等,大有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所謂的“成為同代人”之意。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