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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7月09日
第D05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曝 光

曝 光

星期三早上。煩躁,焦慮。

天清而明媚。

她看着陽光灑落在對面大廈閃閃生輝的樣子,一時出神。想到要唱歌。

實在提不起勁去甚麼幼稚園的家長觀課日。她的孩子發展遲緩,特殊學校的觀課日,不過是去檢討孩子還有甚麼做得不足夠、還有甚麼不達標、家長有甚麼未做完。既然如此,有甚麼關係。反正永遠都不會做完。

如果現在轉身往回走,她可以忘了這件事,一時或一生。連同忘記她是孩子的媽這身份,她不過是一個活着的生命體,那麼在一個熱力四射,時而陣風清勁的星期三早上,這樣的一天,值得單純為了活着而慶賀,完全地享受着身體、時間,純粹地生存着。為她自己正活着,就從這兒一直徒步走到路環,不帶目標地行走,也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好主意。

就轉身去,如何?

也許就可以否定生活、命運,過往的所有選擇全部一筆勾銷,推倒,不必重來。她是一個沒有生過孩子的人、沒有結過婚的人,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全部歸零,化為塵土,她只屬於自己的世界。

只要轉身,我——

公車到站。乘客下車。乘客上車。嘟。司機看過來,司機看馬路。乘客上車,乘客再上車,嘟,再嘟。引擎震動催趕她。她的腳步跟隨,上車。

全車滿座。她站到靠窗的一邊,握着扶手,把自己穩住。以山頂醫院作為終站的H3線路車廂,與開朗至惡毒的天氣格格不入。天空湛藍,坦白而殘忍,擁擠的陽光從窗邊攻佔了公車剩餘的地板,毫不客氣地把車廂與乘客的輪廓席捲進去。

一輛改裝成寵物精靈比卡超的可愛黃色七座位包車從分岔路口轉入,與她們的公車並排,一同停滯在每早例行的氹仔大塞車車龍之中。

比卡超兩隻卡通耳朵從車頭的蓋頂伸出,一左一右,車尾的蓋頂“長着”閃電曲尺的黃色尾巴。電力、朝氣,與陽光。

她站在車廂左側單排座位的旁邊,靠窗這側的其他乘客不禁都朝“比卡超”多看幾眼。駕駛者是年輕留長髮的母親,後座是一位男孩。

“B加B加……”她的唇反射性吐出動畫角色的配音叫聲。

比卡超母子駛入左線,沒等上幾秒就找到空隙乘勢轉走。公車的乘客一時失去了視線可聚焦的對象,微微興奮的感覺消失無蹤,再次被引擎的震動與塞車的節奏包圍。

那焦躁、平凡與無所事事把興奮壓制下來。

她這才發現有誰正在抖顫。

輕微搖晃似的上下抖顫。

她身旁單座位上的中學生,看不出哪一家中學的校服,短袖白色的涼恤衫,中灰斜褲,髮枕略亂,幾顆青春豆散落臉上,尋常不過的青春期男生,抱着書包,全身抖動。

她瞄一眼車頭電子顯示,時間跳字:

08:47

抖動突然中止,他無事一樣看向窗外。她看向窗外。車龍蠕動着往前,又進一尺。

中學男生再次抖動,就像中年大叔抖腳一樣輕微理所當然,只不過用盡全身力氣。又停下。五秒,她心算。男生不發一言,還是看向窗外,她也看向窗外。車龍停頓,繼續。

十秒,她再心算,他再抖,又五秒,停下。她等着,男生還是如常看窗外。她看窗外。疑問變成確認,哦。她就只再看着外面的陽光和道路,不再瞧他。公車是醫院專線,這有甚麼好奇怪的。甚麼狀況,幾多差異,都是誰攜帶一時或一生的日常。誰能比誰更怪異。

她左側的單座乘客是位女士,半秒間似乎也察覺到相同的,差異,然後一樣轉向車窗。陽光正慷慨,普照外面。安全島植物的葉子大綠,柏油路反光,灰色頓成鏡面。一車子人無不看外面。

司機總算駛出擠塞的路口,車輪滾碌滾碌,暢快地直奔嘉諾庇大橋。

車後半的乘客終於鬆下來,討論天氣,熱啊熱,今年那麼早。她想着待會要在山頂急診前轉車。轉車然後觀課。觀課要她坐着兩小時。未到,還未到,瞎緊張甚麼。

左側女士跟坐在她後一排座位的先生搭話,填海的泥黃土地在橋的對開蔓延,一隻白鷺踏在水道上,水道形同沒有,從鳥腳往下,目測不過三吋深,已然是陸地。大型的運土船空着艙,從她們腳下的橋底以下穿過橋所分開的兩邊海,海象徵性存在,意思意思,當作是有。抖動不停,男生繼續。她忽然覺得好像聽着無形的流行曲,而他不過在打節拍。但並不是。想必不能自控。

那孩子如果真的心內有歌,肉身的差異能消失麼?

沒有歌的抖動節奏,就像壓低頻率的純然的不安,只得引擎附和。而不安則相反來自於他人本能地想平伏它、止息它的慾望。突然她發現她的本能,因而害怕起她自己來。她內在分明有一股衝動,想要改變它、鎮壓它,使抖動變成其他——使差異變成其他可解釋之物。而她站着,把頭微抑,讓向橫琴風景的清明烙印在眼底,好像要好好記住這一刻。

得回來。得回到自己身上。今日有多想唱歌,卻沒有旋律浮起。

才跑到橋兩端的正中央多一點,公車的行進穩定而緩慢,限速讓駕駛者徒有往前直奔的心情,卻停留在克制的速度之中。如果能調節心情,如此天朗氣清,應該要記得享受有限的速度,過程,讓其他的前事與今後統統被淡化與遺忘。記住就在無數片刻之中的短暫就是豐盛。不在其他地方、不在其他可能性、不在別的甚麼更好的日子了。就在這兒。

她耳際幾乎浮現第一個音來。一個沒有前後可以呼應相連的單音。她試着為自己輕聲哼出,才發現喉嚨乾得要命,又沒有把水樽帶在身邊。

車廂前端卻突然響起收音機廣播,司機無端扭開音響,聲量明顯過大。

“接下來我們接聽聽眾羅先生的電話……你好羅先生。”

男生又再抖動如同搖晃。

羅先生投訴斑馬線劃位投訴交通燈轉燈時間投訴單線行車投訴道路安排不合理投訴浪費公帑投訴交通事務局投訴承包商投訴官商勾結投訴政府唔係路。

乘客的沉默變得近乎恬靜。水鳥間歇地單腳提起,換另一隻腳放下,任陽光普照,微風吹拂。

海上的波紋一個緊靠着另一個,波浪與波浪之間彷彿有甚麼默契,在侵吞另一個浪之前退回自己的疆界之內,適可而止。她不明白為甚麼一個浪會知道自己的界限,不會消滅另一個浪。浪與浪之間互相制衡,是如何產生的?她心中的不安現在淡淡然,耳際的單音還是揮之不去,大提琴。

大提琴?

拉弦,綿綿長長的拉弦。拉弦把羅先生與主持人的互不連接的討論蓋過去,如同在泳池池底感覺水壓蓋着耳朵。

一塊大大的落影從填海地的左側滑動到海波紋上,她心內感覺大提琴的弓再往回拉一次,如海水回湧。

落影離開,大片陽光如重新登上舞台,略為傾斜灑在旅遊塔上,連同照耀南灣湖對開、停泊旅遊巴的露天停車場。

數不盡的旅遊巴空車被神也似的世界光勾勒出邊界與輪廓。她感覺車這側的乘客突然被捲進一陣如同希冀的突然觸動之中,誰也按捺不住,洩露出輕微的吸氣聲。

陽光中,男生的抖動彷如雪的融解,十五秒過去,他右手緩緩伸進灰色校褲側袋,動作極輕柔散慢,抽出帶動漫圖案手機殼的iPhone貼近窗前,雙手架起,對準陽光所落之處,他的手指動作溫柔如撫,移向畫面上象徵按鈕的圓。

極靜極靜。獨剩光。十萬伏特光。

咔嚓。

誰的呼氣,綿綿長長,如一個單音。

咔嚓。

咔嚓。

剎那間,她感覺被洗滌。

如果有神明。

文、圖:張健嫻

2021-07-09 文、圖:張健嫻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30869.html 1 曝 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