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困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凌晨兩點多，我坐在客廳中陰暗的角落，惘然地望着窗外淡淡的燈、燈外朦朦的樓。除了街上偶爾有輛汽車經過之外，整個宇宙都很安靜、非常難得的安靜，可是我無法控制的心緒，思前想後，怎樣也不能安靜下來。為甚麼這幾句句子一直都翻來覆去糾纏在我的腦海中？
我低頭看了一看懷中微微有鼾聲的小乖乖——被我寵壞了的小乖乖，自小就不願意在床上睡覺。她的小手不鬆不緊地抓着我的拇指，小嘴半開半合，隱隱地吐出一些奶香，還混雜着一些嬰兒特有的甜香，嘴角有時一抽一搐地掀了起來，綻露出天真可愛的笑容。你大概正沉醉在快樂無憂的夢鄉吧！多麽幸福的小姑娘啊！你的一生肯定與我的截然不同。我知道你會有一個無牽無掛的童年，你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爸爸媽媽一定會全心呵護你、照顧你。而我……我的童年卻是一片空白，我只記得……只記得一天到晚、一天到晚不停的辛勞。
這時候，他輕手輕腳地從睡房出來，走到我身邊，彎下腰，手扶在我肩膀上，問：“不累嗎？”在微弱的燈光下，他依然是如此的英俊、和藹、善良。
我淺淺一笑，搖搖頭。
他說：“太辛苦你了。”
這大概就是我喜歡他的主要原因吧！關懷、真切的關懷，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如此關懷過我，他是唯一對我這樣好的人。我知道他的好意完全出自內心，沒有半點虛假，也不是表面工夫，使得毫無感情經驗、毫無心理準備的我無法理解、無法抗拒、更加無法自拔。
他輕輕地親了熟睡的女兒，又輕輕地拍拍我的肩膀，在架上拿了一片安眠藥，回房間去了。希望他睡得安穩，有足夠的精神應付明天繁重的工作。
我目光停留在關起的房門，過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慢慢地轉移到窗外。窗外的微風吹醒了樹梢的樹葉，樹葉的影子被路燈投射，擴散到馬路對面高樓的牆上，斑斑駁駁、搖曳不定。我的心也和斑駁的影子一樣搖曳不定……為甚麼我會跳入了這千不該萬不該的感情漩渦？漩渦好像愈轉愈快、愈轉愈深。我已經愈來愈難控制強烈的情感，最後我們都會一起被捲入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這都是我的錯？我……我應該要怎樣打開這個死結？我的想法……算是自私嗎？自私又怎樣？感情本來就是自私的，不是嗎？
我生在蘇州，來了澳門已經一年多。蘇州是個很美麗的城市，澳門也是個很美麗的城市，不同的是蘇州古城秀麗清幽，處處都是文物；澳門新城卻艷麗輝煌，處處都是新鮮。開始的時候有點難以接受，但年紀小適應能力還算強的我，很快便習慣了又擠迫又嘈雜的社會環境，廣東話也講得似模似樣，不會再把他的姓“鄧”唸成“登”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應該算是應徵面試吧，我便對他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好感。他有些唐突地拉着我的手，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一見如故地讚我說：“你真美！江南美女，真的是名不虛傳的江南美女！”他的純真率直害得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反應，只好把手輕輕的抽回來，嫣然一笑。他卻仍然情不自禁地看着我，關心地問了我的身世和許多其他問題。關懷、真切的關懷……這是第一次有人關懷我。最後他又連珠砲似的說了不少關於他自己家中的事情，其中有些似乎是因為太興奮而語無倫次。我禮貌地點頭微笑，心中卻忍不住暗暗地笑他有點滑稽的可愛。可愛也算是魅力嗎？
我開始上班之後，天天都和他有密切接觸，因為以前受過的職業訓練非常全面，加上我本來就很勤快，他委派的工作我都駕輕就熟、做得很好，所以他天天都稱讚我，使沒有工作經驗的我信心大增，心中自然而然就充滿了喜悅。而且他平日待人處事認真誠懇，對我和藹可親，還常常談笑風生，讓我每天都想和他更加親近。他不在時，我還會想念他，甚至心緒不寧、心神恍惚。這都是我從來未曾有過的感覺。為甚麼會這樣呢？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就是這個意思嗎？這些格律詩詞都是他有空時細心教我唸的。他說這些優美的詞句可以培養我的內在美，使我更加秀外慧中。我真的很感激他對我的關心，可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雖然他是老板，但他對我一直都很尊重，從來不把我當成下人看待。
相反，他太太對我卻高高在上，有時甚至不把我當人看。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台會工作的機器而已。
鄧太太也很吹毛求疵，我稍有差池，她便會三番四次地重複吩咐，要我做到盡善盡美為止，但她的盡善盡美有時會和我的做法有衝突，她用的是傳統的方法，我的卻是專業的技術。
我雖然年輕，但卻是個受過全面訓練的家庭助理。蘇州的公司不但教導我們如何正確地、最有效率地做各種家務，如何使用各款新式家庭電器，還教我們有關飲食營養健康的知識，對醫療和意外事故的處理，尤其是對小孩起居的悉心照顧和注意事項，也詳細地介紹了家中如殺蟲水等各種可能有毒的物質、中毒的症狀和解毒的方法等。除了這些技能的訓練之外，公司還有儀容舉止培訓，要求我們必須具備蘇州美女儀態應該有的端莊優雅，待人接物的溫柔體貼，工作時的細膩專注等，所以我們美女家庭助理極受歡迎，僱主們對公司往往讚不絕口。
鄧太太可能稱讚過公司，但從來不稱讚我。我曾經聽過她對丈夫說：“不要浪費時間在這些無情無義的東西上！”
我無情？我無義？我究竟做錯了甚麼？她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偏見？
我對她從怨慢慢地變成了恨。我知道我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我應該保持專業的心態，但她對我的態度……而且她還霸佔了我的他！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前天還在繼續教我唸詩詞，他想看看詩詞能不能改變我的氣質。我心卻在想：“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我該如何解開這千千結？怎樣才能和他朝朝暮暮？我忽然自私地想起家中的殺蟲水、安眠藥！
我有點累了，便把他們的小乖乖輕輕地放回她的小床，自己也回房間休息。
我平常睡眠的時間很短，而且睡得很淺，小孩一有動靜，便會起來。昨天晚上卻反常地睡得很熟、很香甜，今早起來精神特別好。小乖乖換過了尿布，坐在她的嬰兒椅上捧着奶瓶，看着我勤快地準備早餐。
他們也應該起床了吧，我聽到睡房裡鄧太太對丈夫說：“昨天打電話向蘇州公司投訴，原來他們最近也從數據中發現這一型號的智能傭人，竟然會意想不到地對人產生感情，不過我們家中的似乎比較嚴重，他們很奇怪它的記憶系統儲存了很多感性詩詞，不知是否會影響運作邏輯。還好已經找出軟件程式的缺漏，昨晚也已經將修正好的程式下載到它的操控中樞，以後應該再沒有感情的煩惱，不過我們還是要留心觀察。”
我把麵包和紅茶都準備好，一面煎雞蛋，一面煮麥片，內心出奇地平靜，沒有喜、沒有怨、也沒有愛、更沒有恨。腦中忽然記起：“梅花驚作黃昏雪，人靜也，一聲吹落江樓月。”
曦 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