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城的歷史皺紋
一座城市的空間,由街道有序分割,再以不同功能及類型的建築物,將人類的生活串連起來。美國建築師兼社會歷史學家胡鐸夫斯基 (Bernard Rudofsky) 曾在《以人為本的街道》中指出:“城市反映居住者的想法及心目中的完美典範,因此不論存在與否,城市亦可視為國家精神的一種真實存在。”
從攝影出發,倘若城市乃一國之精神及靈魂所在,那麼將鏡頭對準曾經受過戰爭洗禮的廢墟,盼為歷史作光影見證,又可否被視為試圖招回國魂的莊嚴儀式?至少對於意大利攝影家巴利斯高 (Gabriele Basilico) 而言,對歷史負責,攝影的角色舉足輕重。生於米蘭的他,原本是一名職業建築師。在大學修讀建築期間,巴利斯高接觸攝影,開始時先將鏡頭對準風景,後來對建築攝影產生興趣。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他開始以攝影探討城市文化和空間發展等議題。從人口密集的城市景觀、繁忙的工業區,以至渺無人煙的廢墟,巴利斯高都透過鏡頭逐一記錄。
跟許多建築攝影師相比,巴利斯高同樣講究以線條和角度構成的幾何圖案,但他更希望從攝影角度,了解一座城市曾走過的歲月痕跡。在八十年代初,一輯關於米蘭工業區的攝影報告,令巴利斯高在國際成名。翻開這份前後花了三年時間去完成的報告,只見工廠,不見工人。當動態元素從缺,相機的快門就如電視搖控器上的暫停鍵,將畫面停留在瞬間。幾年後,他接受法國政府邀請,拍攝當地海景,隨後亦到訪歐洲多國城市,鏡頭拍攝的“對象”,全非為人熟悉的影相打卡點,大多數都是相對冷門的城市景觀。在歐洲以外,巴利斯高繼續將他的成功方程式,套用在上海、伊斯坦布爾、里約熱內盧和莫斯科等地,以他“閒人勿進”的攝影手法,記錄這些名城容貌改變的過程。
在眾多城市故事之中,巴利斯高和黎巴嫩首都貝魯特之緣,成為他攝影事業的代表作。一九九一年,他聯同其他五位攝影師,接受黎巴嫩作家艾迪 (Dominique Eddie) 邀請,記錄貝魯特戰爭後的實況。黎巴嫩內戰自一九七五年開始,直至一九九○年才結束。這場長達十五年的戰爭,導致共十二萬人喪生,逾百萬黎巴嫩人因這場內戰而逃往國外。
巴利斯高後來憶述當年貝魯特拍攝戰後餘生的經歷,直指攝影肩負着一份記錄“人類發瘋的歷史記憶”的責任,而他眼前滿目瘡痍的頹垣敗瓦,正是人類釋放兇殘獸性的最有力證明。如同他一貫的攝影風格,巴利斯高鏡頭下的貝魯特空無一人,廢墟中飽受炮火洗禮的建築物、路不成路的街道,才是他攝影世界的真正主角。凝神注視他在《貝魯特一九九一(二〇〇三)》的每一個定格,沉重的心情,垂懸在下意識的半空之中,整座城市彷彿進入了靜止狀態。二○○三年,巴利斯高舊地重遊,拍攝貝魯達重建工程點滴,他更每每折返當年拍過的建築物,並以相同的攝影角度,近距離觀察貝魯特傷口的癒合過程,好讓觀者知道,時間是否如血液般,開始在這座古城中緩緩流動。
撰文:杜 然
攝影:Gabriele Basili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