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者愛也

讀劉以鬯短篇〈吵架〉，整篇描寫因夫妻吵架而被破壞之物，本應溫馨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一片狼藉。結尾女主人留下紙條：因丈夫出軌，她決定離婚。紙條最後，她寫道：“電飯煲裏有飯菜，只要開了掣，熱一熱，就可以吃的。”

讀到此處，不禁掩卷。全篇最妙一筆，不吵，不鬧，不帶情緒，教人拍案叫絕。這記回馬槍，使全篇本來看似過分戲劇化，寫得太濃、味精太多的靜物描寫，有了意義。所謂打者，愛也。吵得越激烈，愛得越深沉。若然婚姻中已無愛，外遇也戳不到痛處，想來不會有這種寫滿洋洋數頁、砸破全屋家具之必要，連動念都費勁。

破碎的玻璃杯和花瓶，撕碎的報紙，撕成兩半的合照，摔壞的壁燈、熱水壺，被刀子割破的油畫，裂開的電視熒光幕，壞掉的時鐘，散落一地的麻將，倒下的茶几，破碎的魚缸，甚至連掉在地上的魚，都死光了。瀉滿一地的水，如果換成血，肯定成了極殘暴的兇殺案現場。這些“受害者”，若放在銀幕上呈現，觀眾肯定認為太刻意。然而，讀到最後，我們知道，每一物，每一道裂縫，都在滴血，都是愛。

物怎麼亂怎麼破，仍是身外之物；一碗飯，卻關乎生理需要。鬧過了，發洩過了，愛情生銹了，也還在那兒。哭過，痛過，縱使分離，不再是夫妻，但在同一屋簷下，彼此習慣了，依然是親人，親近之人。

想起電影《婚姻故事》，男女主角經歷了漫長的互相折磨，終於離婚，並各自擁有新的戀人和生活。電影結尾，當妮可看見前夫的鞋帶鬆了，仍會為他繫上。愛會褪色，但生活的默契卻實實在在地留下來，成為歷劫後的一瓣玫瑰。

小說和電影這輕淡的幾筆家常便飯，舉重若輕，道出了不少婚姻中，難以啟齒的辛酸。多少人在愛情路上，從愛人，一路摔成了親人？多少人在婚姻路上，一路撕扯，成了袒裎相對的陌路人？

古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