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俠女的自我意識

——談《刺客聶隱娘》的哲學啟示

侯孝賢的歷史電影所採用的敘事觀點大多立足於個人①；其歷史敘事的潛在文本，總離不開與時代的互動。武俠片《刺客聶隱娘》（二○一五年）迥異於他以往的歷史電影，主人公出自唐代《裴鉶傳奇》名篇〈聶隱娘〉，影片對於這名虛擬俠女的刻劃，有別於新武俠電影宗師胡金銓塑造的經典女俠形象，例如《大醉俠》（一九六六年）的金燕子（鄭佩佩飾）和《俠女》（一九七○年）的楊慧貞（徐楓飾）。聶隱娘（舒淇飾）像黑夜魅影般隱匿在樑上或簾後，來去自如，無影無蹤，旨在儆惡懲奸，可惜她是奉命行事而非主動出擊。由於對白不多，喜怒不形於色，導演主要運用場景、配樂和光的調節來襯托神秘刺客的人物形象。室內光線的晦明變化和靜態氛圍的匠心營造，延續自同樣描述女性自主的侯導前作《海上花》（一九九八年）。

侯孝賢首度涉足武俠題材，便希望呈現更真實的唐代風貌，因此不難理解上世紀末出版的專書、合集《侯孝賢》，何以把這位首屈一指的華人導演描述為“既中國又現代的侯孝賢”。團隊遠赴武當山、山西平遙、內蒙古、大九湖濕地等地以及日本的京都和姬路取景，壯麗實景配合侯式長鏡頭，縱然讓某些構圖乍現西部片的磅礴意境②，卻不像何平導演的《雙旗鎮刀客》（一九九○年），能拍出西部片的荒涼感和邊陲感。侯導跟同年由徐皓峰執導的《師父》（二○一五）不約而同，追求對打的實感，由於沒有電腦特效，主角施展輕功等高難度動作都不容易拍，而且要拍得比較寫實，便不會出現徐克和程小東武俠片般氣魄宏大、凌厲壯觀的對戰場面，也不會重現《臥虎藏龍》（二○○○年）那種身輕如燕、憑腳尖穩立於竹林之巔的刀劍交鋒。侯孝賢着眼於某種真實，包括自然的真實和再造的真實。自然美景和武打動作的實況還原，是為了還原“唐朝的一個現實”，而非一個與過往武俠片截然不同的“江湖”。那個消失已久的“現實”，既不完全是唐傳奇的短篇小說內容，也非人們時常對號入座的當代社會面貌。唐代作家裴鉶的原著並非史實，但故事人物始終逃不過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的亂象。編劇朱天文、阿城和謝海盟把古代文學改編成電影，某部分是化繁為簡，另一方面卻把文學世界所蘊含的歷史問題和政治問題給複雜化了。無論是改編創作過程還是作品所客觀呈現的古代世界現象，因為涉及不同層面的現實問題，弦外之音所潛藏的複雜情緒，可想而知。

北京大學戴錦華教授坦言，對侯孝賢作品進行深入解讀是一種冒險；他的電影有記憶的印痕，亦有對歷史的追尋與逃逸，他在於歷史和現實的角力中，返歸了自身，從而暫且擱置了他深入歷史與現實腹地的遠征。③由此角度出發，更感侯孝賢電影研究者李振亞所言非虛：“現下與過去的連接或斷裂，彼時演變為此時的過程，往往是詮釋活動的最終關懷。”④片裡任何有獨立思考能力的角色主體，即便叱吒風雲，主宰地方，或者武藝登峰造極，殺人於無形，皆無可避免地受制於特定的社會環境，更甚的是，主體所需面對的限制和條件，未必因應古今時代不同而產生本質上的巨變。魏博節度使田季安（張震飾）跟朝廷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甚至擁兵自重，無異於現代政治學上的分離主義；聶隱娘違抗師命放田季安一馬，成為“選擇不殺的俠客”，不論這個決定是出於私心、人性良知還是對於大是大非的個人感悟，均可被理解為一次自我意識的覺醒；相對應的是她的道姑師父（許芳宜飾）痛恨戰亂禍國殃民，以為“殺一獨夫可救千百人”，便訓練殺手，以暴制暴，其極端的思想和行徑，屬於“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另類體現，還是“大國沙民主義”的變種呈現，見仁見智。說到底，侯孝賢有沒有透過主要角色的存在和價值觀借古喻今，任君評說；但聶隱娘的自我意識和自我實現所涉及的當代女性主義思潮，實際比後來荷里活電影的女權主義崛起宏觀格局，早了近二至三年。

中國第六代導演代表性人物賈樟柯說過：“或許在華人世界裡，只有侯孝賢才能拍出我們的此刻，拍出我們的現在。”⑤侯孝賢能夠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今生，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他認為選角環節乃電影創作的重中之重，難怪該片的選角安排如此微妙。飾演田季安的張震，其父張國柱早在三十多年前的港產片《唐朝豪放女》（一九八四年），便飾演魏博俠客歐陽鑄劍，兩父子皆與魏博結下不解之緣，這種既虛且實的基因傳承如同平行世界的重合。最終歐陽鑄劍殺入法場，手起劍落，把范陽英雄崔博侯（萬梓良飾）和長安才女魚玄機（夏文汐飾）的頭斬下來，既讓歷史愛情故事無疾而終，也是自我與命運的雙重救贖。究竟魚玄機的想法：“我，是屬於我自己的。”能為《刺客聶隱娘》的觀眾帶來什麼哲學啟示？

令狐昭

註：

①林文淇、沈曉茵、李振亞編著：《戲夢時光：侯孝賢電影的城市、歷史、美學》，二○一五年二月二十五日，第一百六十九頁。

②難怪影評人塗翔文把主人公比作“西部英雄”。參見塗翔文：《與電影過招：華語武俠類型電影論》，高雄市電影館，二○一八年二月，第二百頁。

③ 戴錦華：《昨日之島：戴錦華電影文章自選集》，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一五年一月一日，第二百七十五頁至第二百九十三頁。

④ 同註①。

⑤ 賈樟柯〈代序〉，白睿文編：《煮海時光：侯孝賢的光影記憶》，印刻出版，二○一四年三月一日，第十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