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格

太

匆匆，回首已朦朧。韶華過盡悲歡處，印記煙雨中。

自出娘胎，人生便坐上永不回頭的列車，沿途景物異呈，風雲變幻，每個片段如白駒過隙飛快流逝。有些碎片經時光沖刷，早已蕩然無存；唯獨個別刻骨銘心的場景，每有定格重播，感喟不已。

十三年前那個周末，父親病重留院，晌午時分和家人到深切治療室去探望。病榻上的老父剛輸了血，有些疲累，但還勉強談了一言半語，然後閉目養神去。下午兩點多回到家，一邊做些雜事，一邊惦記着父親下星期二的手術，主刀是穗來的名醫，按理有幾分把握。詎料天不從人願，三時過後電話那端傳來了爸爸急轉直下的消息，再趕往醫院，病房氣氛緊張凝重，醫生正全力搶救，心肺復甦持續又持續……。這一刻我只能隔窗望向床上已陷昏迷的老父，盼奇蹟出現。五時卅八分宣佈死亡的瞬間，從未經歷過的此生不能承受的傷痛轟頂襲來，腦際同時掠過強烈不甘，緣何爸爸匆匆而別？三天，還有三天也等不及啊！

過了幾天，媽媽檢查老伴遺物時驚覺，爸爸日常愛用的鬧鐘停擺了，時間剛好凝在五時卅八分。這是否暗示時辰到了，敬愛的父親必須離去了？玄妙的巧合沒法解釋，卻反而帶給家人一絲安慰——宿命也好，天意也罷，老父實實在在的走了，是時候放下釋懷了。那個時計一直保存着，永誌父親告別一刻。

有說，世事難得的巧合通常概率奇低，只有百萬分之一或更低的可能，有時比中彩票還難，例如同母異父雙胞胎，或相貌相似度超過百分之九十五之類。然而生活中多見隨機發生的高概率事例，如高空墮物砸傷人或正中雀糞等。這些涉及行為、心理、環境、科學、數學諸多因素的時空巧合，“咁啱得咁巧”發生，造成了奇蹟、意外或悲劇。看似偶然機率，其實隱藏了事件的必然性。說了這些，皆因以下故事確然發生在我身上。

那一年懷上了孩子，預產期在五月下旬。新手媽媽心情緊張，剛到五月已收拾好待產包，萬事俱備迎接人生重大日子。是年春夏交替本澳非常潮濕悶熱，居室睡房每夜空調大開，俾讓我這產婦能睡上好覺。五月六日晚如常就寢。凌晨時分，從夢中驚醒，突覺異樣，遂如廁察看，疑似穿羊水，二話沒說立馬進院。新手爸爸既驚且喜，想不到孩兒在月圓日子急闖人間。到了醫院急診科，走過之處均留下水漬，心感不妙，羊水盡失，這回可能要“乾生”了。醫生檢查後告之：胎水多，已流失大部分；胎兒很小，可能要催生。所幸助產士非常細心，極盡安慰，忐忑不安的我驚魂稍定：一切交醫護作主吧！九小時後，在陽光燦爛的午間，終於迎來了一個二點五公斤的B仔，母子平安。

當媽的感覺如歷戰場。當日“打完勝仗”凱旋歸來，回到病房急與夫分享戰績。夫感雀躍，歡欣的臉上忽又掠過一絲複雜的倦容，突然雙腳發軟，癱跌在椅上，語帶驚恐訴說了前夜家裡發生的一切：

“當你在產科觀察處理的時候，我抓緊時間回家清潔、休息及準備物資。甫進睡房，赫然出現變局，整張大床及地板上滿佈三尖八角的玻璃碎片，大塊的還插在床墊上。往右一看，衣櫥門鏡已全數倒下，門板上只剩下斑駁的玻璃膠痕跡。若非你臨盆入院，昨夜我們倆（應是仨）的肚皮還能不開花、頭手腳還會萬全嗎？好險呀！”

意外的作動，意外的避險，一幕比一幕驚心，不遲不早，怎麼生孩子選得那樣準喔！

事後，親友都說小兒是福星，挽救了自己和雙親；有的又指床邊設鏡乃風水大忌云云。唯唯說是的我，認同事件的不可思議，世上竟有那麼奧妙的機緣巧合。但另一方面從科學分析，鏡子倒下一幕，也可說是必然結果。如空調，所設溫度太低，造成關機後濕度上升；像門鏡，強力玻璃膠的黏力經不住長期濕氣侵蝕，加上日常開關的振盪，掉下是遲早的事。於我來說，是次意外，經驗教訓多於嘖嘖稱奇。爾後，家居設置的安全性當被放在首位。

生命列車的風景線若有愉悅一面，唯乘風破浪的快樂少年莫屬。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校園活躍分子，空有一股蠻勁，混在風華正盛的學子中，登山下海，如踏“哪吒風火輪”這裡奔，那裡闖。父母默許，令我膽子更大，一到夏日，便和學友到水塘北角泳棚“練水”去，海闊任我游的樂趣真爽哩！只是少年不畏前路險。那一回正值潮退，泳棚水淺，不甘踏泥濘的我，和好友朝斷基方向游出海面，在滑膩而清潔的海中心暢玩，好一會累了才回棚去。斯時潮水開始轉漲，水流漸急，我們逆水前進，本來不到百米的前方目標，竟然給大大拉遠了一倍。奮力向前，無奈像原位不動。眼看險情逼近，我和友決定豁出去，使出平生奶力埋頭一口氣向棚岸殺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抬頭一看原來已入了泳棚範圍，兩人終可以抓住欄杆作救命草大口回氣。這一次的“勇”，究竟有沒有造就了以後的泳術，我不敢說。此後只知道大人時常掛在口邊的“欺山莫欺水”，原來是堅的！

列車一路上有客同行，上上落落，殊不孤單。窗外倘真有凝住的四季風景，我願它們永遠是最亮麗的時刻。抓住美景，且行且珍惜，縱然到終站也無憾矣。

雅 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