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唔好玩謝我！”

《爸爸可否不要老》這部電影看得我心碎，從電影開場到結尾足足九十七分鐘。沒錯，結尾的工作人員字幕表升完到黑幕後，我才動身離開放映廳。即使因為放映廳員工們趕收工，在影片出現第一張字幕時，就把全場的燈亮了，我還是緊牽着我伴侶的手坐在椅子上哭了很久。

對筆者來說，這部電影的故事，遠不如影片所帶來的情感感染力以及在我腦內產生“模擬人生”的經驗。就這樣，我們跟隨着主人翁Anthony陷入可能是“被害妄想症”的解謎過程，同時，也一點一點跟着整部電影裏面的所有人物，一起心碎。

像很多電影一樣，從一開始電影每一秒鐘的鏡頭，鋪陳大大小小各種明顯的“暗示”，以主人翁視覺看到眼前出現或發生的一切，充滿各種疑點。觀眾就會順着導演的安排，走入解謎故事的套路思考模式，與眼前的影片進行互動。

影片的敘述視點，是主人翁Anthony（由安東尼 · 鶴健士飾演）這位年邁居於家中的老人的生活境遇為主，配以常規客觀“觀景式舞台”的鏡頭為輔，呈現故事。影片開首之三分一以寫實風格拍攝，沒有太多聲音和畫面上強加的“特效”來製造懸念，可是當我們看到這位主人翁一些瑣碎的生活片段，影片呈現人物在空間內從A點到B點行進，好像很自然很生活化，鏡頭順着他又拐了個彎，竟又回到剛剛空間的A點，當下顛覆了觀眾對影像連戲剪接的慣常邏輯——我們觀看影像時，會跟隨影片的聲音畫面表象，照單全收，行進一定的時間，自然會建立了對這部影片的“現實世界觀”，將定好遊戲規則繼續玩下去。——但是導演卻在我們漫步這戲內世界時，靜悄悄拖動我們腳下的地氈，冷不防我們差點摔一跤，讓我懷疑這“現實”是否真實？從這刻開始，我對這位敘述者的可信性徹底崩潰，是Anthony產生了幻覺？剛剛看到的原來是他幻想出來的？然而，客觀寫實的鏡頭又好像同時一點點地告訴我，主人翁慢慢堆積起來對他這個世界的懷疑，並非虛構。

電影基調是寫實的，但通過戲劇場面的重複呈現以及時間序列倒錯，並巧妙運用多位演出者飾演同一人物的安排，製造出很真實卻又超現實的矛盾效果。導演以冷靜客觀的影像語言風格，跟着主人翁的視覺，巧妙地顛覆了觀眾對影像常規敘述的邏輯，從而讓觀眾經歷一位失智者腦內發生的“非常”狀態。導演在訪問中也說，希望觀眾看這部電影是越看越懷疑自己眼前發生的，不相信主人翁，也不相信主人翁面對的處境與人物，但同時受到故事人物情感牽動，讓情緒被鈎上了，有了追問究竟的心，可是明辨是非的心智卻對眼前的一切無不懷疑。

電影具有模擬“現實”的作用，所以當電影模擬“超現實”，也就呈現得非常真實。

看着故事發生，我不難代入作為女兒的那種無奈又深邃的情感狀態，心情就是香港發行商的譯名：《爸爸可否不要老》——是一種又心痛又氣人的心情。

“最常見的失智症類型是阿茲海默症，佔所有失智症患者人數的百分之五十到七十，是腦部疾病的其中一類，此症常見症狀包含情緒問題、語言問題，還有行動能力降低，導致思考能力和記憶力長期而逐漸地退化，並使個人日常生活功能受到影響。”（摘自維基百科）患上失智症的老人，會把身邊的家人、照顧者帶進一種困境，這部電影講述的，就是一位老人在失智症中的主觀世界，以及其身邊親人經歷的情感及與客觀世界互動的經過。失智症影響全球三千六百萬人口，大約百分之十的人會在有生之年中發病。

筆者習慣避開一切有透露內容的電影宣傳資訊，盡量處在較為空白的狀態觀賞電影。電影原名The Father，以及台灣的譯名《父親》，是我進入這部電影時的狀態：客觀平實地講述父親的故事，是一些描述與評價家庭人倫情感糾葛及矛盾的故事。然而在觀看這部電影的過程中，讓我有過觀看懸疑偵探片，以及靈幻虛構的超自然世界的感覺，但最終影片播畢時，才知道這是一個再現實不過的尋常故事。當看到故事的結局，已無需分辨是主人翁主觀視覺還是客觀描述，反正情景清楚告訴我們故事中的“真實”是到了甚麼的點，我們對這個故事有了總結，正是內地發行的譯名：《困在時間裡的父親》。

電影《爸爸可否不要老》的導演，正是其原著舞台劇的作者及導演Florian Zeller，對於說故事、戲劇、劇場舞台及影像媒介電影，這位創作者以《The Father》交出了兩部有藝術研進及人文價值的作品。

電影的故事並非最重要，其意識或情感的力量，以及其藝術手法才是重要。相對Christopher Nolan式的煞有介事，生怕觀眾看不到，大鳴大放地玩弄電影敘事結構，強調顛覆時間常理的遊戲規則，筆者更喜歡這種以扎實的藝術手段，不張揚地暗自運勁，為觀眾帶來超越一般真實的，卻又很真實的人生情感經驗。

陳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