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不是唯一的刻度
回憶是甚麼?時間是甚麼?回憶是時間的刻度。
一
六月的中午,陽光儼如街上的宣傳單派送員,毫不吝嗇地把熱情奔放的橘黃色塗灑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司筱君和她的影子有點不願意分開,緊緊地覆疊在離家不遠的巴士站旁邊。她輕輕按下電話,屏幕馬上顯示出幾個不規則的圖形,裡面滿滿是紅、黃、藍三原色,還有它們所組成的漸變顏色,有的橫排着、有的竪立着、有的卻像淘氣的小朋友,隨意散落在四周。
每次看見這張電話桌布,姚巧儀都會一臉嫌棄地跟司筱君抱怨道:“筱君,你色盲嗎?怎麼全都是這些紅紅綠綠的圓圈和矩形?”司筱君揚了揚眉答道:“它們挺有趣啊!一群顏色在飛舞着……”
司筱君的手指仍未鬆開,飛舞的顏色圍繞着“14:05”這數字,她滿意地拍打了一下掛在臂彎的外套,緊緊合着腿,繼續漫不經心地等巴士。這一刻,除了太陽在氣喘吁吁之外,一切都靜默了。所有的東西都一如平常,稍有不同的是今天的太陽好像有點過於炙熱,像烘焙過了頭的咖啡豆,讓每個人都散發着要盡快逃到室內的強烈慾望。司筱君悠悠繞着學校的樓梯拾級而上,穿過長長的走廊,比語文老師“光頭子”早一步踏進了課室。
他們的語文老師姓張,單名光,他年過五十,一直抱着“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信念推開一道道的課室大門,然而,樹和人的其中一個分別,是前者會把自己的年紀藏在骨子裡,但張光卻把它顯露在頭頂,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可能是他從小深受儒家文化的薰陶,所以剛過“天命之年”的他,彷彿看破世間紅塵,不再有任何煩擾纏身,頭上昇華至一條煩惱絲也沒有了,因此被同學笑稱“光頭子”。
“光頭子”要求初三畢業班的同學在上課前都要大聲朗讀古詩,由“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幽情”,接着“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然後“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一直讀到“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賞過一番番春花冬雪才肯罷休。司筱君呢喃着,伸手想往抽屜裡抽出語文課本,摸了摸,她還未找到方方正正的語文書,先觸碰到了一個紙袋。她驚了一下,猛然斷定這個紙袋不屬於她。司筱君緩緩地拉出紙袋,一本《查令十字街八十四號》靜悄悄地躲在裡面,啡黃色的封面上堆滿了她的好奇和疑問。當司筱君準備把好奇和疑問重新放回抽屜的時候,她瞥見書頁的旁邊貼了一張便利貼,上面有一行細細的藍字:“TY OO *U”,她頭頂上的燈泡忽然亮了,原來這本書是在等待着自己的來臨。那行藍字是司筱君想出來的暗號編碼,她稱之為“司家密碼”,那幾個藍字是“送給你”的意思,雖然這個“你”沒有指名道姓,但在學校裡能看明白這個密碼的意思,除了司筱君,就只有那個省略了的“我”——夏立陽。
二
夏立陽比司筱君高三個年級,像身處在兩個不同的火車卡廂裡,明明知道對方的位置卻有着不可縮短的距離;明明想停下來留住眼前的風景,卻不由自主地被推擁前進。
那一年太陽的色彩依舊一樣,映照帶點淡黃的司筱君第一次踏進中學部,一襲筆直梨白的校裙佇立在偌大的綠色籃球場,像落在草原的朵朵雪花,靜靜地降臨,等待故事的開始。
頭髮斑白的校長在嚴肅的臉上盡量放上一彎笑容,如英式早餐盤上用茄汁畫出的微笑,看上去總是有點彆扭。她用乾澀的聲音緩緩拉開了新學年開學禮的帷幕,當她說完一輪勉勵的說話後,教學主任接過校長的麥克風,挺着腰站上流動的台階。他的聲音沉厚,但有些字音在他瘦長臉頰用力催促下卻跑調了。相比之下,教導主任是一位高僧,絮絮叨叨着滾瓜爛熟的訓話,打算現場就能感化新一屆的初一同學們。
當他說到尾聲的時候,陽光漸漸爬到他的身上,然後仿似得道了,換上一把富有朝氣的聲音,正色說:“孔子說富貴如浮雲,財富只是剎那,而知識才是我們一輩子的追求。”人的左右耳朵聽相同的話也許會有不同的理解,站在一旁的老師們聽到教學主任的話後,有的暗忖自己果然未能參透人生真諦而萌生敬意;有的卻馬上想到主任剎那的財富竟然已經足夠花費一輩子而好生羨慕。
教學主任繼續高亢道:“學校為了引領初一的同學們踏上追求知識的道路,特意設計了‘學長閱讀計劃’,每班將分成不同的小組,跟隨高中的學長們進行主題閱讀,現在有請學長們上台。”話音剛落,十多個高一年級的同學們魚貫上台,他們站在“得道高僧”的旁邊,宛若一群“小和尚”。這時候,司筱君第一次見到夏立陽。
三
“六度分隔理論”說,世界上任何互不相識的兩個人,只需透過幾個中間人就能夠建立連繫。換句浪漫的話,即是人與人之間都有着一條看不見的連線,或長或短,只要生命開始了,便自然落入這張大網之中;但這兩個人何時才能相遇呢?這個答案並沒有寫在童話書裡。
夏立陽相信生命中遇到的每個人都是註定的,有些人與你的距離很近,像快餐店裡站在你背後一起排隊的她,雖然伸手可及,但錯過了便可能不會再遇上;而遠在異國的的士司機,儘管風馬牛不相及,你卻會跨過重重阻礙與她相遇。夏立陽不喜歡以“決定論”來解釋他看見的連線,他喜歡稱之為“緣份”。
夏立陽第一次見到司筱君是在開學禮後的一周。他捧着幾本精心挑選的書,出現在司筱君的閱讀小組分享會。面對眼前的四位女生,他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左腳腳跟不經意抬起了幾厘米,墊高了的空間堆滿了他的不安感。
窗外嘹亮的蟬聲在沸揚着,同時升高了課室的溫度。夏立揚舉起右手整理一下衣領,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膛也微微向上抬起,緊張使他的唇角變得焦燥,早早想好的字句已列好了隊,但離開他的喉嚨時像一群第一天到幼稚園上學的小朋友亂作一團:“大……大家好,我是閱讀小組的組長……你們的小組,我……我叫夏立陽。”
天真爛漫的小孩跑得很快,他的話變了一條重組句子,所以各人着實有點難以理解;首戰出師不利,後面的士兵接着前仆後繼地衝向前:“我們第一個的閱讀主題是‘童趣’,我揀選了幾本書分享給大家……”夏立陽伸出手指指向抬面的《小王子》、《我是貓》、《格列弗遊記》、《動物農莊》,同時瞧了瞧她們的反應,偷偷望到坐在前面的司筱君一副認真的樣子,頓時信心多了幾分,語速慢了幾分,接續道:“所以請各位同學各自選取一本書,按時閱讀後再回來交換和分享。”
士兵一輪衝鋒後,平民開始冒出頭來。顧心秀首先輕聲地跟旁邊的姚巧儀商量選擇哪一本書,程文琪卻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像貓一樣盯着《我是貓》,司筱君仍然一副專心的樣子,夏立陽不好意思打擾道:“同學,你有甚麼疑問嗎?”司筱君徐徐抬起頭搖了搖。夏立陽定睛看着她的雙眼,心想自己不會忘記她的眼神。
“你對哪一本書有興趣?”夏立陽隨口問。
“不知道,家裡的書架也有那一本,但我還未看過。”司筱君帶點腼腆望向《小王子》。
“那麼,你就選它吧。”
“嗯……沒有其他的書嗎?會有中國的名著或者其他嗎?”
“我們的主題是‘童趣’……”夏立陽頓一頓,腦海裡馬上生成一把鑰匙,在記憶中的書房逐一叩門,有點遲疑地回答:“或者你可以看看莊子,他的想像力豐富,又加插了很多的傳說神話,可算是相當有童趣的意味。”司筱君聽後莞爾一笑,重複嘀咕:“莊子……莊子……”
她回憶中的聲音越來越遠,不知不覺間被“光頭子”的沙啞聲打斷:“莊子的〈知魚之樂〉是考試的重點篇章,所以大家一定要掌握他的寫作特色。各位同學對課文還有甚麼問題嗎?沒有的話就下課吧。”
司筱君有點心不在焉,思忖為甚麼會想起這些呢?重複嘀咕:“莊子……莊子……”
四
學校是城市裡的童話,這個城市紙醉金迷的顏色和喧鬧的聲音都越不過它的高牆。這裡處處刻劃了成長的足跡,有的闊步奔跑、有的步步為營、有的卻躲在角落裡。長長的走廊蹲着一個個的課室,日光的黃色下,它們是夢想的搖籃;死寂的黑夜裡,它們是青春的墳場。童話故事未必都有美滿的結局,只有深刻的回憶才能定格曾經美麗的瞬間。
朱自清說:“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而司筱君把這句改了改:“我愛熱鬧,更愛冷靜;愛群居,更愛獨處。”
下課後,她把紙袋裝着的好奇和疑問藏進了書包;今天的空氣被太陽蒸騰得像霧靄,眼前的景物和過往的回憶都變得有點模糊,她不想離開課室,稍稍整理一下桌面就伏下來,打算靜靜等待下一節英語課的鐘聲。當她正準備合上眼享受片刻的安靜時,顧心秀焦急地拍拍她的肩道:“筱君,不要睡了,你想好明天要唱的歌曲了嗎?我選了幾首,但要麼過於悲傷,要麼過於平淡。”她一面說,手指一面在空中比劃着,遠看就像合唱團的指揮家。
每年的畢業典禮,畢業班同學都要選出代表向學校和畢業生獻唱驪歌作為感謝和勉勵,那一道看似很遙遠的台階,今年便輪到他們踏上去,歌唱屬於他們的畢業心聲。
司筱君緩緩仰起頭,跟顧心秀做了一個鬼臉,然後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巴前,示意這應當是秘密,微笑輕聲說:“我選了《今年夏天》,你有聽過嗎?我覺得它平淡裡有點傷感,或者就是你想要的心情。”她心裡不經意哼起那首歌的一句:今年夏天有種令人不捨的感覺/徘徊在你我之間/抹去彼此流下的淚水/重新展開笑顏/各自踏上錦繡的明天……
司筱君不喜歡笑,因為她覺得不需要在別人眼裡留下笑容,她更喜歡把心花綻放的情感留給自己欣賞,所以有人勸說她要笑多一點,要做一個陽光底下的高材生;但自從那年,她便不忘在臉龐堆上微笑。
初二的回憶隨日子的推進而倒退。那年考試的前一天,學生們隨陽光的腳步躲進了城市的不同角落,原本熱鬧的學校靜默下來。司筱君、姚巧儀、程文琪和顧心秀一起留在課室裡溫習,然而四位女生坐在一起,就像化學實驗加了過量的催化劑,不但達不到預期的效果,還生成了別的東西,溫習夾雜聊天的聲音在課室裡流竄,陪伴時針和分針轉了兩圈,待月亮慢慢跟太陽同一水平線的時候,她們才開始執拾四散的書本。
忽然間,姚巧儀抓住閃過的靈感,提議說:“如果黑板、壁報、風扇都會說話,應該會想跟我們道別吧,既然它們害羞,那麼就由我們來說再見喔。”話畢,大家默契地互望了一眼,流露出一個調皮的眼神。她們拿着電話,以自己的笑容逐一跟課室的“成員”拍照,希望把時間和心情定格下來,除了司筱君。
顧心秀檢查電話相片中的自己,隨口說:“筱君,有人說過你像一個冰箱嗎?”司筱君的頭微側露出疑惑的樣子。顧心秀續道:“冷若‘冰箱’喔!”話音剛落,姚巧儀和程文琪都哈哈大笑,司筱君卻顯得有點尷尬。姚巧儀看到她的神情,打圓場道:“我記得夏立陽也不喜歡笑。”程文琪笑後,也有點不好意思道:“我見他會用力合着嘴,在臉頰陷出兩個酒窩,他說雖然覺得生活裡沒有甚麼值得一笑,但會用那曲線分明的酒窩盛載別人的喜樂和悲傷。”
司筱君聽後好像想到了甚麼,然後又和大家在課室裡遊走,再自拍了一張照片,而這一次是四朵爛漫盛放的小花。那天離開的時候,程文琪和顧心秀手拉手走在校道上,兩個粉紅色的書包像老朋友肩並肩緊靠着,站在後面的司筱君彷彿看到某樣東西,像風一樣無法定格在手中,但它卻超越時間的桎梏。後來,夏立陽看到那張小花盛放的照片,定睛看着司筱君的臉龐,心想自己不會忘記她的笑容。
“咚咚咚……”上課的鐘聲壓過了委婉含蓄的驪歌,最後的英語課就要開始。
五
常常思考文字究竟是甚麼?
符號學家說它是一個個的標準記號;詩人說它是一條條滿載情感的小舟;女人說它是一聲聲生活的謊言。最簡單的文字似乎也披着不確定的含意,當說出“思念”的時候,它訴說的思念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的潸然悽楚?抑或是“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的無可奈何?即使要傳達心底中赤裸裸的思念,也只有同樣的當局者才能有所共鳴,才會見到思念的白色——那些因思念而生的白色頭髮。
教英文的Miss 韋已走進課室,響亮的朗讀聲隨之奏起,她習慣一邊叫同學朗讀生字,一邊在排列整齊的座位之間穿梭,像鷹隼般尋找她的“獵物”。只要同學沒有帶書、沒有寫筆記、沒有張開嘴誦讀、沒有收拾桌面……都會被她一一勒令站起來,然後經過凌厲的眼神和訓話掃射後,大難不死才能脫身,所以英文課堂裡的學生都像一隻隻“沉默的羔羊”,瑟瑟發抖,暗暗等待大赦天下的下課鐘聲。
司筱君聚精會神地盯着英文書,生怕眼裡會漏出一道罅隙被鷹隼的喙乘虛而入。她稱呼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為“外星文字”,不過,身為地球人的她卻對這些“外星文字”非常嫻熟,常常惹來旁人羨慕的目光,顧心秀對這些外國洋文字只能望“洋”興歎,而司筱君就成為了打救同學們的救星,每當Miss韋仿照秦朝的“連坐法”,放出陷阱要全班遭殃的時候,她便是希望。
司筱君覺得英文字母都仿似《愛麗斯夢遊仙境》中的紙牌僕人,一個個站在紙上,有着不一樣的形態和性格,所以她對“外星文字”有着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有一次在閱讀小組會上分享《圖靈的毒蘋果》,大家似乎對符號和密碼都產生濃厚的興趣,恨不得馬上就曉得摩斯密碼,便能在之後的測驗裡大顯身手。當大家眼中都閃爍着異樣的神采時,司筱君卻有點不以為然說:“這種密碼方式無法把人的意思固定在符號裡。”夏立陽沉吟了一下,她繼續道:“字母都是有個性的,即使是密碼,它們也應該要有自己的外形和含意。”夏立陽還是不明白,接着司筱君把自己看到的“紙牌僕人”介紹給他認識;那天晚上,司筱君發了一條微信給他,上面寫道“你看:hli aae *po **n **g”,夏立陽知道這就是她的“紙牌僕人”,但他苦苦想了一整晚也想不通這套“司家密碼”的解碼方法,像天文學家仰望星空希望能有所發現,但最後仍是漆黑一片直至天明。
次日,夏立陽乖乖站在她課室的門前,等候着她的答案。司筱君瞅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臉上含着半點俏皮和半點不好意思道:“那是你外文姓名的譯音呢!”夏立陽笑了,伴着兩個顯眼的酒窩粲然笑了,他定神聽着司筱君的解釋,心想自己不會忘記她的聲音。
假如聲音能被看見,那麼鴉雀無聲是他們的英文課的集體符號,而響徹課室的“咚咚咚”下課鐘聲,便是他們重生的象徵,像平安夜的聖詩,告知黑夜將要過去,放學的神聖校門已經開啟。
六
人與人之間都有着不同的距離,有些人很靠近,而有些人卻很遙遠。倘若人與人的距離是一條數學的追及問題,或許我們的故事會少了一些遺撼,而多了一些溫馨。我們的腦子裡總是有美好的想像,它通通把生活的稜角磨平、把人的醜惡隱藏、把灰暗的天畫上彩虹,只可惜想像與現實也是有着不可重疊的距離。究竟是甚麼將人與人的距離變得疏遠?是小王子那朵高傲玫瑰的四根刺嗎?是珍 · 奧斯汀筆下的傲慢和偏見嗎?又會是扼殺李賀的荒誕嗎?好像並沒有人知道答案,而我們只得默默接受。
放學後,司筱君看起來帶點疲憊,她收拾書包後漫無目的地走出課室,又或者她是有目標地往六樓的高三課室走去。今天的疑問和回憶糾結的心事慢慢向下沉澱,雙腳抬起時顯得重甸甸,她有點詫異,但還是繼續往上爬樓梯,腳步停在高三甲的課室門前,她平日是不太可能出現在陌生的課室,但今天發生的事,就像歐 · 亨利小說的情節,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卻又是意料之外,所以她才下意識地來到這道陌生的門前。
司筱君在課室的窗外徘徊了一會兒,慌張不安的眼神被夏立陽的好友Kaden捕捉到了,他認得這位學妹是夏立陽的讀書組組員,他擱下說笑打鬧的旁人,快步走了出來,未等及司筱君開口便道:“夏立陽離開了,剛剛放學鐘聲一響,他便一股腦兒衝了出去,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你知道是甚麼嗎?”她專程來尋找答案,雖然得不到回覆,心裡卻有一絲的慶幸和放鬆的感覺。司筱君沒有說甚麼,轉頭就走。那一刻她又望見了那株高聳的大樹,大樹是學校的“開校元老”,據說學校未建成前,大樹已屹立在那寸地方,而學校誕生後,它就一直守護在旁。司筱君不知道大樹的名稱,她只是跟從夏立陽一起稱它為“大樹”。
大樹在一年四季都會落葉,不同的是夏天落下的顏色是帶點蒼涼的綠,而秋天落下的是夾雜着溫暖的鮮黃。古人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所以夏立陽也特別喜歡登上學校的頂樓,他覺得那處是學校裡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也就是最接近夢想的地方。在那裡俯瞰大樹斑駁的離葉在風中像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去,少年庸人自擾的愁惱滋味亦變得無拘無束地亂奔亂跳。他也很喜歡站在大樹下仰望,仰望落下的片片色彩,雖然飄落的離葉沒有每秒五厘米的唯美感,但葉子靜靜待在腳邊,卻又是一份浪漫的守候。
那天,夏立陽依舊在大樹底下佇立,一陣風吹過,落葉散落在操場的四周,就像燦爛的星河,一種渺小而孤獨的感覺油然而生,突然有一股衝動叫他做一件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他決定去買一本《查令十字街84號》,然後用心地練習了幾十遍後,在書的扉頁寫道:“這本書被譽為‘愛書人的聖經’,流傳着一個美麗的故事……”
當一切準備好了,他趁着中午沒有人的時候,推開了她課室的鐵門,悄悄把“美麗的故事”安放在熟悉的抽屜裡,他這刻覺得自己就像《白蛇傳》的白素貞,有着要水漫金山的無比勇氣。他給她造了一個“小騙局”後,心裡都想着她發現後會有怎樣的反應,接下來的時間,他的心思被這件事填得滿滿,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放學的鐘聲。下課敬禮後,他把所有的東西塞進了書包,然後不顧一切地衝出了課室,隱約間聽到Kaden和班主任在叫喚他,但他並沒有理會,因為心底裡呼喊着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完成。他匆匆地跑出校門,一直跑、一直跑到她家的樓下,他記得她的住址、記得她的樓層、記得她的一切……下午鵝黃色的陽光,安撫了一下心裡的怦怦跳動,他裝着泰然自若走進管理處,把那一張緊緊摺合的信紙投進她的郵箱,上面寫着他的“夏氏密碼”:
“#39S6 ,#2Q20 ,#35P14 ,#ixV1 ,#54X23 ,#84G1 ,#9M4 ,#92D8”
或許她會明白當中的意思,也應該只有她才會明白當中的意思。夏立陽並不確定這樣做是否有意義,又是否是會得到他希望的結果,只記得以前看過的一首詩,默默記在心中,然後便有了這故事:“說過不走,卻有着要走的路/說過不見,卻有着要見的人/說過不做,卻有着要做的事……這就是人生。”
高三畢業不但是中學的盡頭,也仿似是陽光的盡頭;如果將時間劃分為昨天、今天和明天,那麼她都在“今天”和“明天”裡馳騁,只剩下他獨自在“昨天”蹓躂。
七
一秒、二秒、三秒……當你在數着數字的時候,“時間”如影隨形地伴隨着你,可是它冷冰冰,只朝向一個永無止境的方向,即使飛越歷史的長河,但所有的年、月、日,都沒有任何意義;唯獨回憶,賦予了它色彩、賦予了它情感、賦予了它生命。我們未必能觸摸到往後的幸福,但總能在回憶中找到曾經的美好。
回憶是甚麼?時間是甚麼?回憶便是時間的刻度。
沈銳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