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
孩子人生中的第一個坎是父母。
歎息。那是易大叔的第幾個歎息了?他兒子,家恩坐在電腦前滑着新聞,似看非看的樣子——不想聽他抱怨。二十七、八歲的家恩,難得從台灣回家住幾天。家在澳門,這會是新年,但除了早晚,天氣還是悶熱。剛剛,他那年過半百的父母又吵架了。模樣就和他最初去台灣讀大學時離家那會一樣。
孩子人生中的第一個坎是父母。
歎息。那是易大叔的第幾個歎息了?他兒子,家恩坐在電腦前滑着新聞,似看非看的樣子——不想聽他抱怨。二十七、八歲的家恩,難得從台灣回家住幾天。家在澳門,這會是新年,但除了早晚,天氣還是悶熱。剛剛,他那年過半百的父母又吵架了。模樣就和他最初去台灣讀大學時離家那會一樣。
老爸總是被挑刺的那個,而挑他刺的人,卻總是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在老媽的印象中,現在家裡落得如此田地,全是那頭頂沒有剩幾條毛的老頭一手造成的。他兩本在一家公司工作,那公司就是他們自己開的,搞點貿易。現在公司倒了,老頭在家賦閒,但也還是想重回商場。家恩他媽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急得慌。一股子怨氣全往自己老公身上撒;二十年前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捱。若說這二十年間什麼都沒有改變過,就是他倆這相處模式,和家中飯桌上的塑料桌布。
家恩不想多問。父母之間的罵戰他在高中時就已經受夠了。他在自己房間聽得一清二楚,父母為何吵架。父親雖是願捱的那個,但母親說多了,他總是沉不住氣的。本身就是個暴脾氣,不過是在母親面前委曲求全罷了。
“我們不離婚還不是因為你嗎⁈還不是為了給你一個美滿的家嗎?”高中時某次母親和家恩訴苦——關於她丈夫,家恩老爸是如何折磨她的。美滿本該跟在幸福後面,這是一組詞。但老媽肯定心裡有數,他們這家庭,是無論如何與幸福不沾邊的,美滿只是還未破碎罷了。
母親的言論,無疑給家恩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負擔。所以他高中畢業就跑了去台灣。澳門的大學肯定是不考慮的,必須離開。
幾次暑假回家,那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發現家庭生活還挺愜意。有父母照顧起居,每天爬起床就有父親準備好的早餐——煎餃、湯麵、小餛飩之類——午前出門和高中同學敘敘舊。午飯不在家吃,對此母親是有微言的。但不好挑明,只是拐彎抹角地要求:“明天中午,我們去吃點心吧?家裡附近新開了一家點心店。”
“明天我和同學有約。”
“後天呢?”
“後天也有。”
“哪天沒有?”
家恩知道母親不過是想兒子陪着吃頓午飯(儘管他不懂吃晚飯為何就不行,偏得是午飯,或許是就着太陽比較能看清兒子的長相),態度也算和緩:“不如喝早茶?”
行,寧願早起,也不願把中午時間留給我。這是他媽心裡的獨白。
後來,也就是大學畢業前,公司面臨危機。那是大三暑假,家恩在家沒有一天安寧。他想起了自己被父母吵鬧聲嚇醒的小學、中學生涯。直到現在,他還會偶爾以為某些因為房屋老舊而產生的噪音是父母的爭吵聲。他的傷疤是徹底祛除不了,但還是必須離開家。下定了決心,畢業後在台灣找份工作,再也不在家住超過一周。
這次臨近自己的婚事,和一個台灣女生談了三年。家長也見過了,就等着再穩定些就結婚。不過現在,情侶也不在乎那張證書,於是也沒有認真安排計劃。一切順其自然。也正是如此,今年過年各過各的。雖說藉口是跑來跑去的麻煩,但實際原因家恩卻是知道:如果自己先在台灣就近和女友家裡人過節的話,他媽會吃醋。家恩很了解這一層利害關係,於是新年假一放,當晚吻別女友就飛回了澳門。幸好女友懂事,否則兩邊都難以保全。一下機,接機的只有父親一人。行了,家恩立刻明白了——母親在生氣。生什麼氣?自己每周都有按時打電話,表現乖巧,不是自己,那只能是生老爸的氣了。他朝老爸搖搖頭,老爸衝他點點頭。父子間串完供了。
家裡的燈色是暖的,但氣氛是冷的。家恩心想,如果一直維持這般冷戰狀態,那倒也是可以,總比扯着嗓子大叫大嚷,鄰居看笑話好。這大過年的,家不和最為致命。結果,冷戰也就維持了一頓晚飯。隔天兩人就爭先恐後地,比賽看誰吼的聲音大,大到能把家恩從床上拽起來。家恩知道自己這次回家算是撞到槍口上了。他在被窩裡大罵自己還是太天真。訂機票前沒有確認一下兩人——主要是母親——的情緒狀態。
這次是為什麼吵呢?還是那公司留下的後遺症。導火線是母親讓父親去電訊公司換一個固網方案,因為現在的方案太貴了,兩老人用純屬浪費。但父親因為想流暢地看電視劇,所以就把這話(聖旨)當成了耳邊風。大戰於是就在母親收到了銀行自動轉賬單後一觸即發。
據父親對家恩的傾訴(他端着啤酒罐走進了家恩的房間),他根本就不想發火。但他媽越說越起勁,越扯越遠,又說回了公司上許多爭執了多年的問題,這才惹得自己控制不住火氣。
“你說,當年不是她自己求着我,讓她回歸家庭嗎?現在呢?每次動不動就提過去!過去是我的錯嗎?就會說我把錢敗光了!那這房子是誰買的?我賺的錢怎麼不說呢⁈”那罐啤酒放在家恩的桌子上,並沒有開。父親顯然是想和他促膝長談一番,但家恩沒有這個閒心。
“你和媽不是半斤八両嗎?你說她老提過去,那你幹嘛又要提起她離開家那一段呢?你不也一樣在翻舊賬嗎?”
“我這是翻舊賬嗎?我這是實事求是!”
“你自己根本就沒有走過這道坎!和媽一個樣,她翻舊賬你不翻不就完了嗎?你偏要和她吵,吵完之後又要跑去哄她。你們兩個這樣過了二十多年,累不累啊?”
“那你說我能怎麼辦?她每次火氣說來就來,我能怎麼辦?”
“那你偏要和她綁在一起幹嘛呢?”
“這是非常時期,不在一起那能怎麼辦呢?”
“算了算了,我是真的不想管。你們兩個根本就不合適,早離婚了就好了。”
老爸張着嘴想說點什麼,但說出不來。眼珠子充斥着血絲。老爸是有高血壓的。家恩看了一眼縮在床角的老父親,像是看着一條流浪狗:“你還想說什麼?你說吧。”
他爸什麼也沒有說,拿着未開的啤酒罐走出了家恩房間,留下一句:“你忙吧。”那身影,就是一條流浪狗。老流浪狗。
家恩並不是一個冷漠的人。高中時,有一次他看着哭泣後的母親側臉,難過得差點哭出來。他知道母親的不易,也知道生活的不易,更知道母親生活的不易。但是對於父母關係這件事,如果兩人都無法相互扶持、彼此體諒的話,那又怎麼可能長久呢?他在他們身後看不到任何體諒,更別提扶持了。從來都是一方獨大的狀態——公司鼎盛時期,父親自然是佔據着主導權,話語中自帶威嚴,似乎是掌控了個性要強的母親。但失敗後呢?母親一躍成了家中主導,萬事必須看着她的臉色。她要你去大昌超市買醬油,你就不能回來時提着百佳超市的袋子。但這些都還是可以忍受的,是在家恩求同存異的範圍之內。把他逼出家門的臨門一腳是什麼?就是父母的歇斯底里。對,只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歇斯底里!
“如果我不離開那個家,到最後歇斯底里的就是我!”他對女友說。女友生長在和睦的家庭中(這是何等的運氣?簡直堪比彩票中頭獎,出門連踩十坨狗屎),她雖然無法理解,但依舊可以共情——這也是他喜歡她的最主要原因。
“找個時間讓他們坐下來理智地談一談?”
“不可能的,到時候唯一理智的我都會變得不理智。”
“那怎麼辦呀?”老是把那怎麼辦呀掛在嘴邊,是家恩認為女友唯一比較大的缺點。但他吸取了父母相處的教訓:求同存異,求同存異!
“沒有什麼怎麼辦的,有些事情就是無法解決的。”
“那只好躲遠一點了。”
“對,只能逃避!”
只能逃避。這是家恩人生中唯一一次敗仗。要是有誰能把名為家庭的這場戰爭打下來,而且大獲全勝,家恩第一個跪着膜拜。而他心知家庭是一場必敗之戰。是每個人——家庭幸福的人在他眼中是算是“超人”了——必經的滑鐵盧。
家恩對自己對父親的不耐心感到自責。就像他也經常在心裡責罵完母親為何情緒還遲遲無法成年,事後又陷入愧疚;如果自己的情緒真的那麼成熟,那怎麼不放下自尊也好,厭煩也好,去安慰一下母親呢?他懷疑自己是一個不孝子。
論經濟,自己獨立已經是勉勉強強,去給如今身陷泥潭中的父母雪中送炭是不可能的。以後會不會養育父母,他肯定會,但現在這階段,是有心無力。論親情,自己也快要成家,本就不多的感情自然是還要再減半,一周一次電話已是他的極限,一年一次探訪也是。“我真的是一個不孝子嗎?不對,我只是麻木了。或許我的確有些自私,但絕非不孝!如果我不孝,那我幹嘛第一時間趕回家和父母過年呢?況且,總是我在體諒他們,他們何時又能體諒一下我呢?”
家恩想起了自己被夾在父母之中的日子。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他父母問過他(那時他倆關係還很親密),如果他們離婚了,家恩要跟誰。家恩的回答倒是頗有預言意味,或說性格這回事是三歲定八十——他說:我誰也不跟,我要去流浪。結果這話某程度上是靈驗了。他從家鄉澳門流浪到了台灣。而他也不打算在台灣定居——他女友讓他喜歡的第二大原因就是也不想一輩子呆在台灣。他總說自己是東西南北人,這很大程度是因為從小受到了父母的“耳濡目染”,讓他實在不想以某個地方為家。家這個字在他的概念中不是溫馨的代名詞,而是苦悶的代名詞。
說實在的,他並不想結婚。女朋友很好,但沒有必要變成老婆。這不是一種晉升,而是一種降維。所謂的晉升,應當是搭檔或伴侶。他不想在精神上依賴任何人,因為原本應當成為他精神依賴的父母讓他失望了,到頭來兩人都喜歡找他做心理輔導(吐苦水),到底誰是誰的父母?
他把話說得很明白。女朋友表示完全同意,家恩鬆了一口氣——前女友則讓他斷過一次氣。而尊重他的戀愛觀,是他喜歡現任女友的第三點。
父母這場周期性戰爭,最後是在時間的調停下緩緩結束的。家恩知道事情最後就是會如此發展,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懶得對任何一方安慰。家恩從不和女友吵架。即便是生氣了,也不吵。冷靜一下,再說,就好了。吵架能促進夫妻關係?放他媽的狗屁!對於這點家恩不接受反駁意見。唯獨這一點,家恩無法求同存異。
他自覺是跨過了父母這道坎。至少自己已是獨立的人了,不用再看着父母的臉色行事。高中時期,他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雖然這麼說實在過於誇張,甚至顯得有些矯情。但這是他真實的所思所想。畢竟動不動就要被母親莫名的火炮轟,這誰受得了呢?他佩服曾經挺過了轟炸的自己。如果再讓他跨一次,他沒有把握能跨得過去。
再次見父母的時候,他們又老了不少。爸的東山是再也起不來了,好在自己事業穩定,能幫着政府稍為供養一下父母。
但一個坎沒有過多久,下一個坎又如約而至。女友成了老婆,小蠻腰變成大肚子。家恩坐在沙發上,看着老婆的肚子隨日而大,心情好時,感到的是一種溫馨的、充滿責任感的力量,心情不好時,則往往會想起自己父母的所作所為,倍感為人父的壓力。儘管自己下定決心不會與老婆發生爭吵,要給即將出世的孩子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想給他媽看看美滿的定義為何。但三十出頭的家恩知道人這東西如世事般難料,或者說,正是因為人的善變,所以世事才難料!
他摸着老婆的肚子,撒嬌說:“孩子出生後,我們一定不能吵架。”
“我們相處這麼久也沒有吵過架呀。”老婆撩着家恩的劉海。這劉海是越留越短,而額頭兩側的直角是越來越銳。
“就連拌嘴也最好不要,對孩子會有不好的影響。”
“你給自己太多壓力了啦。”
老婆這話倒是說中了。像是心理暗示,家恩越想控制情緒,不重蹈父母的覆轍,就越發現情緒想控制他,虜獲他的理智。孩子出生後,好幾次因為孩子的半夜哭鬧而想爆發。他咬牙切齒地替孩子換尿片。若那小名為天天的孩子尚保留了嬰兒時期的記憶,那他一定會記得曾被一個凶神惡煞的大叔換過尿片。
天天的滿歲剛好是在新年。家恩一家先在老婆家住了幾天,然後回到澳門和父母相見。原本計劃讓父母來台灣過年,但怎麼說兩人就是不肯。家恩隱約覺得不太對勁。
機場只出現了父親一人,更加確實了家恩的猜測。
“那是怕坐不下,所以你媽沒有來。”易老頭是這樣解釋的。家恩根本不信。
人會撒謊,但氣氛卻不會。一進家門,幾番互動,家恩瞬間明白父母又處於戰事之中。但就像以往,在第一頓晚飯,兩人都保留了一定的理智,那是他們能給家恩最大的面子了。入睡前他和老婆打了預防針。老婆帶着慣性思維,認為家恩父母不會大過年的讓全家人難堪。
“你真是太不了解我父母了。”家恩似在自言自語。
果然,團年飯那天,就因為紅燒雞煮老了,母親率先出擊。
“我是不是和你說老公雞要燉、要燉,你下午就死不肯燉!拖到臨吃才來燉,這吃什麼呢?肉和骨頭一樣硬!”她把碗裡的雞肉挑到鋪着透明塑料桌布的餐桌上。那雞肉是她老公三十秒前夾進她碗裡的。
“硬嗎?我吃不硬啊,你吃硬嗎?”父親問家恩。家恩不想理會,他知道母親不過是找條導火線。他搖了搖頭,並非指雞肉不硬,而是指接下來的發展自己是束手無策了。
“怎麼不硬呢?你吃硬不硬?”母親問家恩老婆,她正抱着天天餵食。
“我……我還沒吃……”她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如果是在她家,不管飯菜做得好吃與否,都會獲得家人們的一致讚賞。
“你吃一塊!”母親挑了塊小的放進兒媳婦碗裡。那樣子是不讓自己老伴出醜決不罷休。
“嗯……”兒媳婦嚼着,一手捂着嘴,一手護着、看着滿歲的寶寶。“不硬啊,很好吃。”她以為這樣說能打個圓場,誰知實際上是把婆婆的台階給拆了。
“行哇,那是我牙齒不行了,你們都覺得不硬,是我的問題!”
“你要是覺得咬不動,那我再拿去燉燉,再燉燉就嫩了。”說着易老頭捧起了碟子。
“不用了!你們吃,我吃素,正好我也不想吃肉!”
家恩看着喝了點酒,臉紅得像桃子般的老爸,暗自覺得不妙。老爸那和頭頂一樣只剩幾根毛的眉心聚攏在一塊,眼中泛着光亮,那不是淚光,而是易老頭爆發前的徵兆——這幅模樣,家恩再清楚不過。但他能怎麼辦呢?在大戰前拉上妻子兒子離家出走?在這吃團年飯的日子在澳門的街上遊蕩?那不走又能如何呢?等着新年在父母的數十年不變、數十年不膩的吵架中開始?他沒有主意,一下子,他就像回到了過去父母吵架時的狀態——全然的漠視。但他的老婆和孩子並沒有他這種看戲的心態。那他能怎麼辦呢?先一步出手阻止父母的怒火波及無辜?無用!和父母就事論事是家恩人生中最大的笑話!到最後話題肯定會扯到父母年紀都老了,但家恩卻不肯回澳門工作,是不是一心想着把兩老送進養老院中的問題上。
吵架僅靠當下所發生的事情是壓根吵不起來的,所有吵架的話題都是之前累積的。什麼“雞肉硬不硬”都是藉口。家恩不想聽父母的藉口,他也不想替自己找藉口。但他太冷漠了,以至於全然將自己代入了看戲不嫌事大的位置,他話還沒有過腦,就說了出來:“你們要吵就先趕緊吵了吧,再不吵《春節聯歡晚會》就要開始了。”老婆傻眼看着家恩,手中不忘替寶寶餵食。
父母聞言,先是呆住了。易老頭倒是恢復了些許冷靜,他本就無意挑事,只是氣惱老伴放着好好的年不過,偏要找架吵。但母親,她不能夠允許家恩對她這樣沒大沒小。她的脾氣成倍疊加。一束煙花在窗外緩緩升空,然後與她的脾氣一同爆裂——
“有你這樣和父母說話的嗎?”
家恩帶着高中時的冷漠面具,某種久遠且原始的衝動在那面具下湧動。老婆巴着眼不時瞄向他,在她印象中丈夫是個懂得隱忍的人,但她還是忍不住擔心。
那面具是堅固的。靠的是整個童年歲月中在父母猛攻下鍛造而成的偽裝護盾。那是一道保護牆,保護牆下的自己不被父母的“氣話”所傷。
“你說話啊,有你剛剛那樣和父母說話的嗎?”
這會,母親的話就像是長矛,偏要捅破家恩的保護盾。家恩想到自己多年以來的忍耐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說小孩一輩子都要被父母壓在底下嗎?難道身為小孩就不能擁有與父母平起平坐的地位嗎?或許這塊面具只是一個藉口,自己懦弱的藉口。什麼退讓隱忍保全家庭不過是自己不敢和母親把該說的挑明!她就是太任性,在家裡一方獨大,想數落就數落,想罵就罵。憑什麼?——老爸,他出賣了自己的氣節,早就放棄了抗爭。離婚,是不忍心還是不敢?還是因為別的?家恩管不着。
“欸你看看你看看,難得回來一次,就給我臉色看!”母親對着易老頭說,這會他們又統一陣線了。“還不如別回來!回來就讓我受氣!大過年就給我看臉色!”
“你說夠了沒有⁈”
家恩爆發了。他成了澳門有史以來第一座火山。這火山的確是自然形成的——在他母親的不斷擠壓之下。
家恩把母親的蠻橫、獨裁、脾氣差還假裝民主,總說自己大器、說自己高貴、自我標榜等陋習全數爆出。
說完時,他發現自己站了起來。老婆和易老頭的模樣是相同的詫異。天天一雙龍眼核般的大眼轉動着,似懂非懂。
“我們走。”
家恩知道這頓飯是無法吃了。自己一口氣把多年積累的情緒一股腦全說了,這當下是痛快的。但他也知道,事後不久,可能一小時後,可能一天後,也可能是一年後的某天,他又會懊悔起來。
家恩離開時並沒有聽到母親的哭聲。如果聽到了,他可能當下就會軟下心來,跪在母親跟前賠禮道歉。他是一小時後,在帶着老婆孩子在酒店餐廳繼續吃團年飯時,收到了父親的微信說:你媽哭了!快回來安慰!
他直接把手機關機了。他因為你倆吵架時而哭,誰又給過他安慰了?
沒有了父母,日子還是繼續過,且過得更輕鬆自在!他要改變舊日的家庭風氣,他要為天天建立一個健康的生長環境,他要讓天天日後長大了是真心願意陪他吃團年飯,而非看在家人的面子上勉強為之!
天天小學入學那年,母親死了。
痛苦超出了家恩的預想,他不否認母親的好,那些帶着笑的日子,如陽光般刺眼,一看,眼睛就酸了。但母親的不好,那也是毋庸置疑的,抱着委屈入睡的夜,一想,眼睛又酸了。而原諒,他早就原諒了,但沒有說出口的原諒,以後都沒有機會說了,眼睛還是酸的。
那次團年飯後,聯繫就斷了。隔三差五父親就傳來微信,叫他回家看看。為什麼不是母親來微信呢?是她小心眼不願原諒。是她斬斷了母子之間的往來。和他沒有關係,他只想對天天好,讓他不用跨過他所跨過的坎。
在牌位前,他看着母親的遺照。那是什麼時候照的他不知道。看上去有些陌生,但那五官與不知何時添上的皺紋卻又如此熟悉。就像是在他的細心觀察下生長的。就和天天像女孩子般越長越長的睫毛一樣。
還沒有回過神,親戚圍在了他身邊,往他耳裡送安慰的話。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們的安慰。他心裡如此想着,眼淚忍不住地流。
眼睛真的太酸了。
楊鐵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