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腳印
我在一家服裝設計公司上班，但若你問我關於服裝設計的資訊，我似乎無法給你太多，因為我只是人事部負責整理檔案的職員。撇除我信用卡的少少債務，勉強算是中產階級。目前養育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兒子。長輩說生了女兒，就要生多一個兒子，這樣可以湊個“好”字。當時為了湊到這個“好”字，不知哪來的衝動，就把這股慾望給噴射出去。小兒子終於生出來了，但老婆卻想跟我離婚。還記得孩子滿月不久，老婆就跟我提出分居。
那天，我加班後回到家，老婆抱着小兒子坐在她在高級家具店裏選購的高級床墊上，表情沉悶得很。房間微弱的黃色燈光把整個鬱悶氛圍都承托起來。其實在老婆懷着小孩的時候，每當我們討論財務問題時，雙方明顯有不同想法。這種氛圍早就已經預測得到了，只是沒有想到那麼快。
“國強，你趕快去洗個澡，我有一些事想要跟你討論。”
“有什麼急事嗎？”我坐到床邊。
“我覺得我們還是分開一陣子，這樣對彼此的生活也比較好。”
我想說話，但又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我覺得我們現在分開，對彼此都有好處。”她再補充一句。
這句話似曾相識，像在哪檔節目聽過。
“為什麼？”我問道。
“我覺得我們都需要給對方一些空間。”
這句也是似曾相識。
她繼續說道：“分開後，你不用給我贍養費。現在的經濟狀況，你可以照顧昕薇，我可以照顧宇軒。這樣你也不會有那麼大的負擔。”
那天後，她就搬出去住了。為了不要增加我的負擔，她竟然選擇離開我。我應該很難再找到這樣的女人了。當下的那一刻，我深信她會回到我身邊。分居後我就努力工作，準備她有朝一日會回來。
在分居的這幾年，孩子偶爾假期的時候，會到我家來，女兒也會到她的家去，但是我們兩人卻越來越少對話。為了挽回我們的感情，我決定下禮拜三的午休時間，約她出來吃頓飯。由於自己孤獨吃便當的時光已經太漫長了，不知該如何選餐廳，所以只好請同事推薦。
“你有推薦哪一家餐廳嗎？我想明天午休時，約我的老婆吃飯。”我整理領子，挑着眉問我的同事。
“老婆？你不是和你老婆離婚了嗎？”
“沒有，我們只是分居，明天約她的目的，就是要把她追回來。”
同事拿起了手機，在上面滑了幾下，再把手機遞給我。
“就這家，我們是福旺集團的職員，會有折扣。”
我看了看熒幕。上面寫着“La Rue Restaurant——法式餐點”。網站上看到陽光透過落地玻璃照亮整個餐廳和精緻餐點的照片，再加上我唸不出來的餐廳名字，這種種原因，都讓我覺得這次必定會成功地把我老婆追回來。我立刻打電話到餐廳訂位。
那天下班後，我準備到西裝店買一套藍色色系的西裝。在這間公司工作，福利非常好，特定的西裝店只要是福旺集團的員工就有優惠。還記得那時候正要去那家西裝店的路上，看到另一家西裝店也正在打折，門外有位服務員站着。我只是經過時，稍微放慢了腳步，服務員就和我鞠起躬來。
“先生，你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嗎？我們現在有優惠，都可以參考。”
“謝謝，我只是看看而已。”
我從店外探頭往裏面看，看到一套西裝非常合我意，大大的標價牌上的數字也是在我的預算範圍內。
“先生，現在若你購買超過一定的數額，我們也都會另有折扣。”
我站在服務員的面前尷尬地點頭，心想若我在這裏買，但是沒有用到公司員工的福利，似乎有點不划算，再加上同一個金額，我在另一家可以拿到一百塊錢的回扣。一百塊錢就可以抵掉我今天回程的交通費用了。
“沒有關係，謝謝。”我向服務員禮貌地點頭，離開了那間店。
我走到了有員工福利那家西裝店，店名叫“米先生”。當我把高高的玻璃門推開時，服務員走到我前方向我問好。
“先生，你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嗎？”
“我想要選一套西裝。我有一套工作用，全黑的。今天想看一套藍色系的。”
“好。”她從兩三個不同的櫃子拿了幾套藍色西裝外套，接着又走到另一頭拿了襯衫和西裝褲。
“先生你可以參考看看，這些都是進口的布料，穿在身上非常舒服。”
我看着她手上拿着的幾套布料會反光的西裝，心想這些應該會超出預算。
“不好意思，我是福旺集團的員工。請問有什麼優惠嗎？”
服務員愣了一下，說道：“好。先生，請稍等。”
她把西裝、襯衫和西裝褲放回到原來的櫃子，接着走回我身旁。
“先生，那個櫃子是我們店內有打折的商品。”她指向角落的一個櫃子。
“好，謝謝。”
我走到角落的櫃子，站在櫃子前面，背對着服務員。
“先生，那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可以再叫我們。”
當我轉身準備要說好時，看到的只有她的背影。
我在貼有優惠大字卡的衣櫃上，選了一套藍色系的西裝。衣架上只掛着一套藍色系的西裝，想必是CP值太高，被搶光了。我興致勃勃地拿着那套衣服結帳去。結帳後，我不只拿了一百塊錢回扣，還拿了上面寫着“福旺集團員工專有”的五百塊優惠券，讓我下次光顧時可以再打折。
隔天早上上班時，我穿着那套西裝。一進公司，大家都盯着我的西裝看，想必這西裝的品質看起來就是高品質貨，再加上公司裏的員工，成天都只穿着深灰色和黑色的西裝，我的藍色系西裝瞬間點燃了灰暗的辦公室。
“國強，你這件外套在哪買的？”
“米先生，昨天買的。”我在他們面前擺一擺衣袖。他們看了後都笑着點頭，想必真的覺得我這套西裝的光彩太搶眼了。
我邊走邊點頭，用燦爛的笑容給同事們打招呼。我走到我的辦公桌，瀟灑地坐下來，隔壁桌同事看着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問道：“你的西裝，剛買的嗎？”
“對啊，昨天在米先生西裝店買的，公司員工有打折哦。”我得意地回應道。
“還不錯，其實我想跟你說，今天……”
同事還沒有說完，就突然有人囂張地大喊道：
“喂，那個誰？幫我去樓上會計部送文件。”
黃經理從他的辦公室裏走出來。我的座位和經理室隔了兩排辦公桌，從經理的角度去看，若不抬頭，還是不會看到我的存在。可是經理的叫聲，反而讓我探頭去看他。
他今天臉色神氣得很。等等，我看了一會兒，原來他今天也穿着同一件西裝外套，遠看近看都認得出是同一個款式和色系的西裝。
“國強。”
我蹲下來，躲在辦公桌後面，接着在有限的空間內，蠕動着身子把我的西裝外套給脫下。黃經理看沒有人回應他，於是又叫道：“國強！國強呢？”
無人回應。
“我在這。”我喊道。
我站起來的同時，馬虎地用雙手揉捏西裝，把它塞到桌子底下。
“經理，我在這。”我舉起手。
黃經理用斜眼看着我狼狽地走到他的前面。他把手上的檔案推到我的胸前，我迅速接着那兩三疊檔案。
“幫我拿到樓上去。下次叫你時，動作快一些！”
“不好意思黃經理，我……”
我還未說完，他就已經走進經理室裏，接着啪一聲把門關上。我對着門依然不自覺地鞠躬道歉。
午休後，我拿着西裝外套，等到經理出去午休後再穿上。我拿起西裝，用手拍了兩三下，希望可以把皺摺拉平。我走到廁所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然後又在西裝上拍了幾下。我看了看時間，似乎我只能以這身裝扮去找我的老婆了。近看還是看得到衣服上的皺摺，但遠看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
那家法國餐廳距離辦公室只有兩條街，穿過後街的小巷子會更快。不出十分鐘，我就走到了那家餐廳。餐廳大門就像復古的酒店大廳，金黃色，中間有個旋轉門，門前有個譜架擺放着菜單。我走進旋轉入口時，餘光瞄了菜單一下，沒有照片，只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文字。
走進旋轉入口，有位西裝打扮，打着黑領結的男人站在小櫃檯後。男人看得出已經三十出頭，但是臉上光滑得很，身上有着一股昂貴香水的味道，我聞到那個味道，不自覺地退後一小步，不是他的香水嗆，而是擔心自己的汗味被別人聞到。
“先生，午安。請問有訂位嗎？”
“有，昨天訂的，兩位。”
“先生，請稍等我一下。”他拿出了厚厚的本子翻了幾頁，接着又說道：“先生，請跟我來。”
我跟在他的後頭，他把我帶到靠近窗口的角落位子。
窗口外有一個小花園。我坐在那個位置後，左右打望了當下的氛圍，瞬間忘記了自己西裝上的皺摺，對自己等等挽回老婆的信心增強了許多。
桌子上面有兩份菜單。我打開在我前方的菜單，把封面翻開後，菜單上的內容讓我不知所措。菜單上，我除了看得懂的價位和號碼，甚至都沒有概念那些字是什麼意思。最糟糕的是上面沒有照片，只有文字。我抓着後腦勺，盡量在菜單上的每個角落尋找看得懂的東西，經過一番努力，還是勉強看到了兩個字。“Soupe”和“Crêpes”，多虧平時在百貨公司時有眼觀四周，不自覺地把一些法文單詞吸收進腦裡。待會老婆來的時候，盡量不要失態，先點這兩樣看得懂的餐點。
我坐在位子上，還沒有從看不懂的文字裡甦醒過來，身旁卻有一陣風輕撫我的袖子。我都還沒有轉身看個究竟，用餘光就看到一件高級絨布的裙腳在眼前晃動。
“不好意思，國強，你等了很久嗎？”
“不會……”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眼前的女人是誰，只有在她坐在椅子上後的片刻，才發現這位穿着優雅連身裙的女人就是我的老婆。她坐下來後，用着她細膩的五根手指頭，拿起水杯喝水，她手上的水杯瞬間變得非常輕盈。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已經不知不覺地開始有些陌生感，現在她的穿着和姿態再把我們的距離拉遠了兩尺。
“淑文，你餓了嗎？先點餐吧！”我舉手叫服務員，是剛剛站在門口的那位男士。
男士手臂披着一條布，走路像踮起腳尖地走上前說道：“先生，請問需要點餐了嗎？”接着他的頭轉向淑文，點頭說道：“陳小姐你好，好久不見。”
“你好。”淑文看了菜單兩眼，接着向服務員說道：“我要一份Coq au Vin和 Salade niçoise。”
“那先生你呢？”
我看着菜單上的法文，努力地希望可以用我有限的英文拼湊出這些發音。
“我要這個和這個。”最終我還是放棄了，用手指頭在剛剛我看得懂的兩個字上點了兩下。
“好，先生，請問你要點主食嗎？”
服務員的問題讓我身體冷顫抖了一下。
“請問有什麼介紹？”在這種時候就必須要反問。
“我們今天特餐有剛剛小姐點的Coq au Vin，還有用從法國進口的牛肉烹製的Entrecôte。”
其實我是蠻想吃牛肉的，但是剛剛服務員一連串提到的單詞，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唸，所以只好說道：“就跟小姐一樣就好。”
服務員卑躬着身子離開了我們的座位。
“你很常來這邊嗎？”剛剛聽服務員的語氣，感覺淑文很常來，所以好奇問道。
“沒有啊，只是這家餐廳是我朋友開的，食物還不錯，所以偶爾會來。”
“原來如此。”我輕輕地嚥了一口口水。“那麼久沒有見面，你過得怎麼樣？”
“很好，你呢？”
“還不錯呢，就是最近工作有點忙碌，想說找你出來……”
“Elaine!”突然有把男人的聲音，在我們的對話中插進來。
“Josh!”淑文從座位上站起來，給了那位男生一個擁抱。那位男生，梳着油頭，穿着白色襯衫和黑色牛仔褲，襯衫最上面的兩顆鈕扣是沒有扣着的，似乎是胸肌太大扣不上，還有襯衫的底邊都整整齊齊地塞到褲子裡。淑文給了他一個擁抱後說道：“Josh，跟你介紹，這是我的朋友，國強。”
當下的我，給“朋友”兩個字擾亂了思緒，“朋友”在我腦海像是“Soupe”和“Crêpes”一樣，似懂非懂。
那個男生看起來不老，臉上有些鬍渣，認真看還是有幾分魅力。
“Hi, nice to meet you. Josh.”他手掌伸出來，我也只好把手遞過去和他握手。他的手掌輕輕地按壓了我的手，力度比我大多了，但卻又不是不舒服的。
我露出了剛剛看到經理般的微笑，說道：“你好，我是國強。”在那個位置，他是站着的，我是坐着的，再加上他還蠻高大的，一身打扮又非常得體，所以我的身子必須要往後退一些，才可以把他高大健碩的身材放進眼眶裡。
“不打擾你們用餐了，enjoy your lunch！”他離開了我們的桌子，走到餐廳裡另靠角落的那桌。那個位子有水晶窗簾當屏風隔着，透過水晶窗簾隱隱約約會看到裡面坐着兩、三個人。
淑文坐下後，跟我解釋道：“Josh其實就是我剛剛跟你說的，這家店的老闆。”
“原來如此，你和他很熟嗎？”
“還不錯，我們一起聽過幾場音樂會和吃過幾次飯。”淑文說着，不自覺微笑了一下。
服務員這時候把我們剛剛點的餐點放到我們的桌上。
“一份 Salade niçoise，一份 Soupe à l’oignon，兩份Coq au Vin。請問先生你的甜品，是在飯後再出嗎？”
“好。”當時才頓悟原來我點的另一樣是甜點。服務員又離開了座位。
我們拿起餐具，開始享用午餐，我看了手錶的時間，擔心午飯時間快過了。
“他們的Coq au Vin非常道地，與我前幾個月到法國的時候，吃到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
“你前幾個月到法國旅遊嗎？”
“算是吧，一半工作，一半旅遊吧，Josh那時候也在法國出差，有幾家法國餐廳是他帶我去的……”
我聽淑文說着她在法國旅遊時發生的事，在句子裡偶爾夾雜了我聽不懂的法文，但我面不改色，依然認真聆聽着。我很快地把盤子上的食物在她描述的法國街道裡吃完了，不是我吃得快，是食物份量不多。食物是裝在一個非常大的白色盤子上，但是食物在盤上就如白帆布上的一滴顏料，看起來很精緻。湯品和沙律也都如此。
“那你呢？你過得怎麼樣？”
“就工作啊，沒有什麼特別的。”
“等等，現在是你的午休時間嗎？你是不是要趕回去上班了？”
我看了時間表回道：“差不多了。”
“那我去跟Josh說一聲，要一起去嗎？”
“可以啊。”
我想說剛剛他那麼熱情打招呼了，若我不去的話，會顯得有點不大方。我站起來跟着淑文的腳步，走到水晶窗簾後，除了Josh，剛剛從模糊的窗簾外看到的那些人都是外國人。
“Hey，Josh，我們要離開了。”
“那麼快？你們要不要留下來喝兩杯再走？”
淑文轉頭看了我一眼。我小聲說道：“我需要趕去上班了。”
“真可惜，下次等你假日的時候，我們一定要一起出來喝一杯。”
說到喝一杯，我工作結束後，很多時候真的蠻想喝一杯的，但不是喝一杯酒，而是回家泡一杯花茶喝。
我急忙地回到桌子上，喝了一口水，並吩咐剛剛的服務員把甜品外帶，因為時間實在不容許我悠閒地坐着吃甜品。
服務員拿着一個牛皮紙袋，我接過牛皮紙袋後，走到櫃檯拿出信用卡結帳。結帳時還問道：“請問福旺集團有優惠嗎？”
“先生，你的帳單我們老闆說已經結了。”
“什麼？”
“你的帳單已經結了。”
我把信用卡放回錢包裡，準備走進去和Josh說，我要自己付。我走了兩步，探頭看水晶窗簾的影子，停下腳步思考我進去時應該要說什麼開場白。想了一會兒，我歎了一口氣，手提着牛皮紙袋轉身離開了那家餐廳。
我準時趕回公司，走在路上時天氣有點悶熱，只好把外套脫掉。回到辦公室，我一如往常地走到辦公桌繼續工作，大家似乎也沒有像早上一樣，看到我會跟我打招呼。辦公室裡依然沉悶着。
下班回家後，就遇到女兒在客廳裡看電視。
“我回來咯！”
女兒轉頭看到我手上提着牛皮紙袋，興奮道：“爸！你帶了什麼東西回來？”
“就今天在餐廳裡，來不及吃的甜品啊，你要吃嗎？可是不知道還能吃嗎？今天天氣有點熱，搞不好悶壞了。”
女兒站起來，跨過沙發跑到我面前，把那個牛皮紙袋搶過去。接着到廚房拿了個叉子，開始吃甜品。
“爸！這個好好吃喔，你在哪裡買的啊？”
“今天去了一家法國餐廳。”
“嘩！你怎麼會去那種地方，看起來很高級。”
想到我今天原本的計劃沒有成功，就感覺有點沮喪。女兒吃了幾口後，又繼續說道：“爸！你下次要帶我一起去。”
“那種地方，好累喔，菜單又看不懂，食物又吃不飽，我還真不知道會不會有下次。”
“你現在還餓嗎？我煮泡麵給你吃啊。”
“那趕快！不然我不知道能不能熬得過今晚？”
女兒走進廚房。我看着桌子上的甜品，雖然已經收在牛皮紙袋裡半天，但她還是把甜品吃得乾乾淨淨。我坐到沙發上休息，聞到泡麵的味道從廚房裡飄出來。我閉上眼睛深呼吸，放鬆自己的身體。女兒不久後，就捧着一個大碗公出來，放到我面前。
“爸，趕快吃，這個是我特製的，有加料。”她囂張說道。
接着又走到廚房提出一壺花茶，放到大碗公旁邊。我吃了一口麵，是比一般泡麵鹹了些，但比起今天吃不飽的食物好多了，因為至少還有花茶平衡這碗泡麵的鹹味。
藍色斑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