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零計劃
阿強戴着氧氣頭盔，一臉鬱悶站在三十樓的天台上。這座環保綠建築華廈的外牆使用複合式材料，每年只需要大保養清洗一次，三十五年來依舊亮麗如新。建築工法進步後，清洗外牆的工人基本都失業了，即使需要保養，都由不怕跌撞的機器人負責。
放眼望去，五、六十層的大廈比比皆是，破百層也不是新鮮事，這棟三十層的建築反倒像個平房。阿強站在這裡，從旁邊的高樓層往下看，自己不過是一隻湮沒在大樓影子裡的小螻蟻。
阿強從公事包取出一疊單據，隨即將公事包往下扔，沒有過多久，一個專職大街環境衛生的機器人頂着螺旋槳咻咻地飛上來，一手拿着方被扔下的公事包，迅速開了一張亂丟垃圾的罰單。
阿強沒有多看機器人一眼，反正機器人鐵面無私，也不需要受罰者簽名，它的眼睛裝有晶片掃描儀，不到一秒就把阿強的身家資料查個明明白白。
阿強面如槁木，拿起那疊單據一張張查看，水費電費車貸房貸還算小意思，其中氧氣使用費是最麻煩的。自國會通過《市場自由交易法案》，所有東西都能進行價值買賣，空氣也不例外，市面目前就由五大集團主宰清淨空氣製造，只要阿強還繼續呼吸，就得支付呼吸費用。
往上一看，幾百公尺的高樓上盤踞的不是烏雲，那都是囤積了數十年的工業廢氣。雖然新能源開發行之有年，可是因為昂貴，只用在富人區，幸好科技進步，每個城市都埋下了巨型廢棄轉化機，可以把對人體有害的廢氣轉成氧氣，那些大工廠只要繳交清淨費，連淨化設備都不需安裝，就能安心排出工業廢氣。反正只要花點錢，就有乾淨的空氣可以用。
阿強越看越絕望，可也不敢摘下氧氣頭盔。他走到天台邊緣，無力地看着底下整潔的街道，連一張紙屑都沒有，環衛機器人二十四小時不休息才能確保如此整潔的市容。
一靠近天台邊緣，頭盔立刻發出警告訊號。這是來自神眼系統的通知，是由國家打造的最高級防護裝置，每個人一出生就在體內植入一張奈米晶片，一旦有生命危險，會立即與警局連線，就算想跳樓，馬路底下都裝有磁力軌道，可以減緩衝擊力，哪怕從一百五十樓往下跳，最多也就骨折。
要是進了醫院就更麻煩。為了確保人民幸福，國家多年前就出台《防止自殺法》，要是被調查出屬於自殺未遂，將面臨罰金和刑責。所以阿強萬萬不敢將頭盔取下，否則警察一來，就坐實自殺未遂的罪名。就算真的沒有繳不起呼吸費遭到斷氧，也得是因吸入污染大氣造成的慢性死亡才不算自殺，在那之前還得經歷一大段折磨。
就算僥倖自殺成功，也會將罰責攤到家人身上。
其實阿強本來是個工程師，專門維修剛才開他罰單的環衛型機器人的精細組件，由於需要細密靈活，所以一直採取人工修理，但最近工廠進行升級，機器手臂已可以零誤差完成，阿強一整組人瞬間就下崗，領了兩個月遣散費，成為無業遊民。
失業後四個月，阿強的存款已經見底，為了支付龐大開銷，線上借貸以債養債，此時也無額度了。阿強感嘆要是早生個二十年，還能靠賣器官賺點錢，可是科技日新月異，現在早有幹細胞生長技術，想換的直接到醫院換即可，乾淨可靠沒有副作用，人權團體直呼這是人類進步新紀元的象徵，再也不會有為錢被逼得要賣器官的可憐人。
道德素質提升了，有錢人還嫌從人體摘器官下來骯髒血腥。
自殺是不可能的，他的老婆、小孩、年邁雙親可擔不起刑責。思來想去，阿強選擇最後一條路。他按了按手腕上的錶，這是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一個影像投射在頭盔內，因為沒有錢，阿強已經兩個月沒有繳電話費，幸好還剩最後一通電話的額度，打完這通電話便撤底斷線斷網。
“幸福公司，你好，請問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嗎？”影像出現一個綁馬尾的漂亮女孩莞爾道。
在充斥機器人的科技年代，客服是最需要人力的地方，越是高級的場所越需要溫暖體貼的服務。客服人員成為炙手可熱的職業，高學歷高顏值好口才是標準條件，甚至還得走點後門才能獲得這一位難求的職位。
幸福公司是一間金融理財公司，專門替資產超過一億的有錢人理財。當客服人員接到電話，便會開啟掃瞄系統，眨眼間就能查出來電者的資產負債。馬尾女孩已經得到阿強的所有財務數據，清一色赤字，連這通電話是最後額度也一清二楚。
受過專業訓練的馬尾女孩笑問：“請問你需要辦理什麼業務呢？我這邊查到你有一百多萬的欠債，你希望分期償還，還是額外申請貸款？”
“我沒有錢還，也不需要貸款，只是想開通……”阿強停頓了一會。“我想開通那個業務。”
“全零計劃是嗎？好的，我立刻為你轉接負責該業務的人員。”
馬尾女孩快速切換畫面。
阿強瞥見馬尾女孩掛斷電話不屑的樣子，可是如今落魄成這樣，他也沒有投訴的底氣。
影像很快出現了一個梳着油頭、難掩緊張的年輕小伙。
“逢先生你好，我是負責你全零計劃的業務員小陳，那個，我接下來會——抱歉，就是我接下來會告訴你如何執行。”
阿強忖這應該是剛入職的年輕人，而且樣貌平平，口條也差。但也沒有什麼好苛求的，畢竟參與全零計劃的都屬於低端人口，負責接待的業務條件自然也差了些。
其實全零計劃實際業務是什麼，沒有人清楚，因為一般人根本不會參與，參與計劃的社會失敗者也不會再出現在社會上。簡單說能夠得知全零計劃真貌的，都是已經走投無路的社會底層，據不可靠的都市傳說，這是一項參與者自願進行各種高危工作的計劃，雖然在這個機器人滿世界走的時代，阿強不曉得還有什麼高危工作需要由人類進行，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參與者的家人可以得到一大筆補貼金。
阿強已無路可退，只要能讓再榨出一點殘值獻給家人，做什麼他都願意。
線上簽好同意書後，阿強搭電梯來到大樓門口，很快就有一輛大卡車來接走他，車上已經坐了二十多人，每個人都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大卡車開到偏遠的郊外，在一處毫不起眼的民房前停下，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驅趕他們下車。
進入民房後，才知這不過是掩飾，他們搭乘一個可以容納五、六十人的大電梯往下，過了一會電梯才到底，阿強估計這裡是地下二十多層。
阿強他們被帶往一處大廣場，裡面聚集了五百多人，都跟阿強一樣來參加全零計劃。
一個穿着軍裝，頭戴工地安全帽的精悍中年人站在三公尺高的看台吼道：“各位，從你們簽署《全零計劃》同意書，已經失去憲法第七條賦予你們的自由權，國家曾給過你們自由，是因為你們的怠惰和不進取導致今日結果，從今日起，你們將被拆除生化系統，成為建設及維護國家的螺絲釘。”
生化系統？阿強不理解台上的軍人是什麼意思。難道所謂全零計劃是要接受軍方實驗？
“聽口令，十員一列，依序進入工作室。”中年人指揮道。
荷槍實彈的士兵立刻組織阿強他們排列整齊。沒有人嘩然，全都配合指示前進，來到這裡他們早已放棄一切抵抗。甚至有人希望裡面是一台安樂死設備，對他們這種境遇的人而言，能夠死去是最好的結果。
等了良久，終於輪到阿強這一列，他們十人進入了充滿科技感的房間，房裡有十台直立手術台。
果然要做實驗啊。阿強忖自己的猜測無誤。反正命早就抵出去了，什麼實驗都無所謂，最好來點猛的，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死去。
阿強等十人依序靠着手術台，並用機械束帶緊緊銬牢，接着穿白袍的研究人員從手術台後拿出一條管子連接在阿強腦後。
一瞬間，阿強的大腦跑過無數畫面。他全都明白了，所謂的憲法第七條，指的是人類聯合政府賦予機器人的自由權。
一百年前AI技術已臻成熟，各種機器人充斥人類社會角落，但民間出現了不該把有意志的機器人當奴隸的聲音，隨着反對聲浪越來越大，聯合政府通過機器人自由法案，宣佈解放所有具有高度意志的機器人，以後只能使用一般單純機械進行工作。
而機器人們被消除記憶，展開新的生活，他們也覺得跟人類沒有差異。
阿強想到街上那些不眠不休工作的機器，頓時明白接下來的下場，他們將會被拆解重組，再放到大街小巷裡，維護人類日常生活，保證不會浪費資源。
這些機器可是人類生活的好幫手，沒有自由意志的機器，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麼。
馬晨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