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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
2021年10月29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浮城碎影

浮城碎影

泛着淡淡橘黃的落日將半邊臉掩入雲層,好似煎得焦香的荷包蛋。阿思照常興奮地關了電腦,小心打量身邊幾個不再年輕的女性同事,特別是部門主管,看有沒有開口說要一起食飯的。見大家沒有什麼動靜,她便小心翼翼地走到主管偉欣身邊,摸着她的裙襬。

“經理,現在才看清楚裙子的圖案,今天的客戶有點多,都來不及看清楚。哎呀,上面的圖案很特別,很顯氣質……”

“老公約吃飯看電影,隨便買的,也就一千多。對了,月底了,業績使點勁哈。”

蹭飯無望,阿思悻悻地來廠區空地,開走了自己便宜得好歹是四個輪的小車,還是父母偷偷塞錢買的。這饋贈的面子,是阿思除了單薄的銀行存款外,僅存,卻是目前最華麗的裝飾。就像這間一線城市郊外的老舊工廠,破敗卻暗藏野心。

“媽咪,我好多題目不懂做。”女孩在飯桌上邊玩她的水彩筆邊撒嬌。

這種日復一日的依賴和糾纏,好像她工作的廠區外牆根爬滿的藤蔓,由腳跟攀捆到心頭。望着和男人如印子般的小臉,阿思很不耐煩地呵斥:“你自己多動動腦子,放學到現在磨不出幾道題……”

剛剛到家的男人遠遠地往這邊甩了個白眼。“我吃過了。”酒氣混雜着濃烈的香水味,似把生了鏽的尖刀,從距離二十多米的門口直飛過來,剛剛好,扎在阿思仍舊淌血的心臟。阿思硬生生止住拿筷子正在顫抖的右手,轉過頭來夾了塊雞肉給她在上一年級的女兒。男人媽媽做的都是小女孩喜歡吃的菜,阿思心想:託她女兒的福,才能有這早已經死掉發硬的婚姻,和能遮頭的瓦。

“這麼肥,不吃!”女孩把雞肉摔到地上。

看着地上躺着的雞肉和自己碗裡那塊沾了半顆豆豉的白蘿蔔,阿思忽然想起那件大嫂穿過的、送她的婚紗,斷了半圈的紗邊,還沾滿了各種洗了很多次也洗不掉的污漬。

六年前,在這棟一線城市郊外自建的三層小樓裡,劣質難掩汗味的灰色床單,女人卑微的攀附,男人慣有的隨性,各異的或者說是單方面的期許,讓阿思在這條名為家庭的跑道上,孤注一擲地裸跑,卻始終看不到終點線。

“豬頭,約?”以薇的一條資訊把她從辦公室幾個女人黏稠庸瑣的喧鬧和八卦中喚醒,手邊那杯微涼的白開水彷彿突然有了香氣,是黑咖啡的味道,又好似,濃郁的茶香。

“好啊,親愛的。”阿思滿心歡喜,這種免費的飯局她從不錯過,她知道有限的物質條件無法支撐她的慾望。她善於利用身邊稀有對她好的人,卻從不懂回贈,或者她想給予,卻無能為力。可是,她不知道,懶惰和虛榮是潘朵拉的盒子。

對彼此的暱稱,已將近二十年。阿思記不起是由什麼時候開始,從以薇這些年細心呵護默然幫助她的哪一次開始。她習慣而且極度依賴。雖然暗暗不甘,心生嫉妒,一萬句憑什麼如鯁在喉,卻從不敢開口說出來。

“你們先回家,我女神約了我,嘻嘻。”部門經理偉欣半打趣說:“又帶你去浪,記得發朋友圈讓我們看看又打卡哪些好吃的地方。”都知道以薇是阿思的唯一能驕傲的人,而以薇成了阿思用來包裝自己人脈最好的工具。

女神,女人誇女人,大多是一半艷羨,一半暗自較量。

阿思隨手把桌面上瑣碎的私人物件掃進包包。包包也是以薇送的,但阿思不知道這款包包的設計源於一個感人的故事,她已經把包包的皮面磨得很花,肩帶也斷了半根。

“親愛的,等我二十分鐘。”以薇腸胃不好,阿思不好意思拖太久。衝進洗手間,把門反鎖,火速化了個妝。她按照上一次以薇手把手教了她畫眼線和腮紅的手法美滋滋地畫着妝。

“還不錯,美美噠。不比以薇差啊。”阿思朝鏡中的自己拋了個飛吻。她肯定想不起以薇曾經的提醒:選合適自己的,做自己才最開心。

“趕着去唱K啊?”阿思開門不小心撞到了人,車間工人阿權看着她嬉笑。“趕着去見帥哥完全無視我哦。”阿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阿思略粗的小腿。

“沒有……約了閨蜜,bye bye!”阿思享受任何男人的挑逗和搭訕,儘管像車間阿權這樣油膩邋遢的已婚中年男人,也能讓阿思覺得自己還有魅力,仍舊有人喜歡。

阿思把車停在了Waiting cafe,她佔了最搶眼的位置。下車後,躲在旁邊,補了補口紅,雀躍地朝着在門口修剪盆景的老闆蕭克走去。

“Being strong do not mean having a stony heart, but having a smile through the tears.”這是蕭克第一次見到以薇想到的一句話。

那是個秋日的黃昏,微微有點涼意,舊城居民區的一家雜貨店裡,他悠哉地翻着商品,享受着周圍瀰漫的煙火氣。身邊緩緩經過一襲長裙,接近黑色的暗紅,長度到腳踝,映襯着本地少見的雅致妝容。微鬈的頭髮輕輕搭在修長的脖頸上,一陣獨特的香氣滲入鼻腔。那時的他琢磨很久才想到是什麼香味。是他在異國下班歸來,街上賣花的小孩懷裡抱着的,還沾有水珠的藍玫瑰的味道。等他回過神來,長裙漸遠。雖然看不清楚五官,但那股獨特的味道從此種在了他的心頭。

劍橋歸來,本地人蕭克選擇棲息家鄉這個著名的僑都,開了這家咖啡店,續寫着自己的歸屬感。

他等到了,以薇成了這裡的常客。

以薇習慣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很少說話。常常恰好會有夕陽透過窗外的植物,婆婆娑娑灑進來,落在以薇的髮梢和小巧倔強的鼻尖上,蕭克總會不自覺想,以薇塗着橘紅色唇膏的兩瓣唇是不是夕陽染的,才會那麼動人。他羨慕落霞。

“Hi,蕭克,以薇到了嗎?”阿思不停擺弄自己的頭髮,語調不自覺升高放緩,眼尾的笑意隨着幾根魚尾紋蕩開。

“阿思,好久不見,以薇未到,先坐,以薇常坐右手邊倒數第二張靠邊的桌子。”蕭克禮貌地領着阿思入座。

鼻息鑽來裊裊香味,隱忍而凜冽,卻暗抓人心。蕭克的笑容悄悄爬上了他的酒窩。

“晚上好,今天襯衫不錯。”看着蕭克棱角分明的下巴整齊分佈的鬚根,以薇心裡泛起一層氤氳。讓她想起奶奶老房子天台的一小盆韭菜。老房子拆遷了,奶奶也不在了。以薇眼神瞬間暗了下去。

“阿思,你想吃什麼呢?”

“我聽以薇的,她點什麼我吃什麼。”阿思內心嘀咕:在這吃一頓夠我買一套護膚品了,不是自己埋單,管她點什麼。

“蕭克,麻煩照舊,哦,對了,記得……”

話音未落,“不要薄荷,少糖少油。”蕭克脫口而出。

以薇莞爾。

“小的先退下準備,不打擾兩位女神相聚。”

“哇,好帥,聲音越來越好聽,還未結婚,鑽石王老五啊……”阿思抓着以薇的緞面上衣,花癡半天。

“請擦擦你的口水,你看隔壁美女在偷笑你了。”

“要是我還未生小孩……算了,有你在我也是沒有市場。”阿思怨怨念念道。

“對了,最近工作怎樣?訂單多嗎?”以薇輕輕打斷了她。

“還是老樣子,品質跟不上,老闆年紀大了,說準備退休,不想再投入更新生產線,沒有什麼績效……”

“他呢,還是和你分開房間睡?”

阿思的眼淚像剛炒熟的黃豆,噠噠噠往桌面打,以薇拿了一整包紙巾遞給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恨我……”

以薇輕輕歎了一口氣。“時間會給你一切答案,不是還有一個寶貝女兒陪着你嗎?”以薇一直不忍心和阿思描繪自己眼中,那場阿思在女方家硬辦的婚禮。

阿思作為她家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女兒,家境縱然普通,但仍是她父母的心頭肉。可是對於錯的人,未婚先孕,就等於失去了愛情中的尊嚴和主動權。猶如已經離開貨架,埋了單拆開了包裝的商品。只剩鐵定的所有權和毫無新鮮感的倦怠。應該大多過路的男人都只想想試試味道卻並不想埋單。六年前的阿思用自己的一生做賭注,強行換來那個男人匆匆開車來接的身影和不耐煩的苛責。

以薇記得她那天盡全力去幫阿思暖場。凌晨回到家的小腿腫了,CL的紅色高跟鞋沾滿各種污漬,兩隻腳的血泡早已經磨破,結痂黏在了一起。肚子和胃攪在一起,除了各種顏色的劣質酒精,原來一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

“豬頭,你人溫柔,心地善良,好人有好報,好日子在後頭呢……”以薇貼心安慰。

“不好意思兩位,打擾一下,這邊準備上菜,我幫你們收拾一下桌面。”服務員訓練有素,禮節到位。

“兩位女神,請用餐。”蕭克還是親自接待。“阿思的桂花蜜半糖,以薇,你的黑咖啡。”

“為什麼以薇的杯子和我的不一樣呢?哦,蕭克,你偏心。”阿思嬌嗔道,拉着蕭克不依不饒。阿思覺得蕭克肯定是喜歡她,才會經常讓她蹭Waiting cafe的車位,她常常和同事炫耀在寸金尺土的一線城市,有個高富帥專門給她留了個私家車位。她接受不了任何異性在她面前對以薇好。

以薇捧着這隻質感略顯粗糙的棗紅色手工杯微笑道:“醜的才給我,你看你那隻晶瑩剔透多好看,要不你喝我這杯,我和你換?”

“才不要,像喝涼茶似的。”

“蕭克,你可以給我講講你在國外的趣事嗎?肯定很受國外美女歡迎吧……”阿思雙眼被蕭克緊緊黏住,不自覺往下拉了拉肩帶。

“當然可以。”蕭克被阿思一把拉到自己身邊坐下。阿思使勁往蕭克身上靠,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粉底沾在了蕭克的米黃麻質襯衣上。

“好香啊,蕭克你噴了香水嗎?你的睫毛好長哦……”阿思很少聞到男人身上有香味。她不由想起她男人常有的酒氣和各種不同的香水味,還有車間阿權的狐臭混着的汗味。

“沒有,是皂的味道……”蕭克略顯尷尬又緊張地看着以薇,她白皙臉龐上永遠掛着不失禮貌的微笑。

“哈哈哈……真的嗎……哇……”阿思被蕭克的言語深深吸引,滿心嚮往:原來國外的生活不僅有趣,還繁華,感覺真的遍地黃金。阿思從小就有出國夢,她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香港,去探望他的伯父。她總是希望她伯父家能給她介紹個有錢男人,能讓她過在電視上看到的富太太生活。她不曾察覺為什麼蕭克一年四季都穿長袖襯衣。

以薇第一次在Waiting cafe吃飯時,看到了蕭克襯衣的左袖下隱隱約約突起的弧度,她猜到了,是傷疤,很深,兩道,而她卻從未提起。

“你們慢慢聊,我去個洗手間……”

“以薇,我要用你的化妝包。”阿思伸手去拿以薇的包包,那麼貴的化妝品不用白不用,阿思心想,拿走了化妝包,以薇就補不了妝。

“隨便用,沒有關係。”以薇側身,蕭克看到她飽滿耳垂上的珍珠耳釘,像一輪滿月鋪滿了自己的心頭。

“蕭克,你看看,全都是名牌化妝品,你說以薇這麼愛花錢,有幾個男人養得起啊……”阿思看不懂法語,反正拿到什麼都往臉上抹。

蕭克笑了笑道:“以薇對你真好……”

“那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上輩子欠我的……”阿思嘟起嘴唇,“蕭克,好看嗎……”

“好看……”蕭克沒有告訴阿思,他看到過以薇補妝的化妝包是另外一個,黑色絲絨繡着金色玫瑰;也沒有告訴阿思,讓她免費停車是因為想多點藉口靠近以薇。

“在哪?幾點回家?女兒的作業不會寫!”阿思的男人在語音咆哮,蕭克趁機脫身。

阿思很想痛快地發飆一次:女兒你冇份啊?她不敢打破這層脆弱的平衡,寧願做一隻鴕鳥,牢牢埋在自己織的夢裡,求一份海市蜃樓般的體面。

看到以薇回來,她撤回了語音,打字回覆那個男人:和以薇吃飯,很快回來。

“你的魚好像很好吃……”叉子已經伸了過去,她知道只要她開口,以薇不會拒絕。從初中二年級開始,她習慣了以薇對她的好,甚至,理所當然。 阿思沒有想過,原生家庭動盪坎坷,起點比她低那麼多的以薇,到底經歷了什麼,慢慢變得像現在這麼美好,優秀到一直處於幫她的角色。阿思覺得以薇肯定離不開她,她是以薇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沒有想過離婚?”以薇一向簡潔精到的話風,讓滿嘴魚肉的阿思呆住。

“你好好想想,再拖下去,等你人老珠黃的時候,連重新開始的機會都沒有了。這樣,你和你家裡人好好商量,到時如果兩邊都不敢開口的話,我陪你去談。”

以薇想在阿思離開前,給她一個新的開始。掩耳盜鈴掩不了多久,她要送阿思一個新的鈴。

眼淚又湧進了阿思的眼眶。“親愛的,那我怎麼辦,那我住哪裡啊?孤零零一個人,身邊沒個男人怎麼行啊……”阿思從來不會想到,以薇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就算是大學時期,阿思身邊各式年長的異性如工蜂般黏在她身邊,而以薇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阿思不會介紹給以薇,哪怕是她看不上的。

先渡別人,才能渡己。

Long desk後面的蕭克目光沒有離開過,只要以薇在的地方。他緊緊記住以薇鮮言僅存的這句話,還有她說這句話時,剛毅邈遠的瞳孔下,隱隱卻濃稠的霧氣。

就像,以薇體內恣意生長的腫瘤。

藍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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