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下的人
“在老家時,日子雖苦,但過得尚可,不像現在那麼累。”老陳凝望前方無盡的黑夜,若有所思地說。
那夜,所有人都已入睡,呼嚕聲一陣一陣的。他獨自站在窗外,看着黑魆魆的夜空中那高掛的月光,朦朧的銀光隱隱約約映照他蒼白的臉龐。那夜特別悶熱,你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便走到宿舍大房的陽台。看到老陳時,他手肘依靠在陽台的柵欄上,手指的煙芯發出的紅光,在漆黑中更顯明亮。
一
平日在工廠的生產線工作,老陳話很少,日夜上班時都不怎麼跟其他工友說話,但廠房的人都很尊重他,一來是他的年紀,二來是他對人和靄、沒脾氣。廠房工友找他幫忙,他總是義不容辭。
你來到這工廠也有一段日子了,但之前一直都在倉儲部工作,之後因為不滿那邊是非多,人事複雜,才申請調到別的單位,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工廠生產線的主管近期不知為何換了好幾個,人們對此議論紛紛,你來到時也有些擔心。聽說上頭不太滿意生產線的工作成效,之前的主管都受不了廠長的脾氣,一氣之下便不幹了。現在換來的新主管較之前的年輕,較之前的圓滑,廠長也喜歡他。
就是這新主管把你跟老陳分配到相同的工作崗位上。你剛到來時,都是老陳帶着你幹,你對機械的活一竅不通,他邊做你邊看,你做錯了他就指出,久而久之,你慢慢適應了新的環境和工作節奏,也跟他漸漸熟絡起來。
“那你為何到這邊工作?”你有點好奇地問。老陳看了你一眼,笑了笑,甚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睡吧,明天有的是忙。”他離開時拍了拍你的臂膀,便徑自走回房內。你有點惘然,也沒追問,便隨他身後回到房裏。
那天的晚上,你一整夜沒有閉上眼睛,直到窗外亮起初升的晨光。
二
工廠的規模在城裏算得上是數一數二,養活了近二千人,還有這二千人背後的一家老少。工人多是來自鄉下,都是通過鄉里間的相互介紹到工廠工作。廠裏分了大大小小約二十多個單位,每個單位又細分不同的工作小組,負責領導指派的專項工作。
廠長有三名助理,助理有十多名主管,主管之下又有組長。由於規模大,偶爾也會有官方單位參與決策事務,所以工廠是人們心中理想的工作地方,也吸引了很多人離鄉別井,跑到這工廠工作,望日後有所發展,能混出個模樣來,讓家裏人昂頭挺胸。
你媽媽對你也抱有同樣的期望,花了一番工夫,才替你找來這個工作機會。那天你剛回家,你媽媽便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張一百元,叫你去買套新衣服,還有新鞋,笑咪咪地說:“兒子,那事成了!”你對此沒有太大的感覺,但不想讓媽失望,便擠出了笑臉,回了句:“可真好啊!”接過媽的錢後便走出大門。
“你要怎樣的款式?”
“隨便吧,合身便可,客人一般買哪款的?”
成衣店的老闆娘有點疑惑,好像對你的問題感到費解,但她想做成生意,只能繼續裝出個笑臉。
“這款吧,一般他們都買這款。”她肥厚的手掌在衣架上密密麻麻的衣服間移動,然後停在一條深藍色的西褲上。“再搭上一件白襯衫就應該可以了。”
你把褲子拿到鏡前對比時,她又拿了一件白襯衣到你的面前。
回家時,你隨手把兩袋衣服放在沙發上,便走進廁所。你媽在廚房探出頭來,看到沙發上的東西,便說:“洗澡後便可吃飯了。”
你穿上新衣服,吃過早餐後,便往工廠走去。腳上還是上學時穿的那雙黑皮鞋,鞋頭因磨擦已掉了一大塊皮,灰白灰白的。你昨天沒跟媽說,那一百元連褲子的錢都不夠,你自己掏了之前打暑期工賺到的錢,才剛好足夠買衣服。
工廠在城市近郊,從家裡出發需要大半個小時車程。炎暑剛過不久,空氣仍然悶焗。雖是早上,但日光已猛烈地照曬地面,把灰灰的混凝土地映照得如鏡一樣白茫茫。你雙眼被陽光弄得花白,前方只看到一片亮白,你用雙手擋着上方的陽光,才勉強可以向前走去。
工廠的門衛把你領到一間簡陋的房間,裏面擺放着一張破了一角的枱,幾張凌亂的摺疊式紅背鐵椅。牆上掛着口號式標語。你在房內東張西望,隨便找來一張椅子坐下。你望了一下手上的錶,八時正。“還好能及時到達。明天得提前出門。”你沒想到開往郊區的公交車會這麼擠迫,一連來了好幾班車你都擠不到上去,弄得本想預好的充足的時間也變得緊張起來。
“今天有新人報到。”房間外走廊上回響了一句話,你猜,“我該是這個新人吧”。你有點緊張,心跳也加快了。但過了一陣,你不見任何人走進房間,心情又開始平伏下來,挑弄着手指甲邊長出的倒刺,反弄得有點痛,便把心一橫,用力一扯,指甲邊便滲出了鮮血。“該死的。”你正想用口吸吮血液時,一名中年婦人突然走進來。
婦人一頭燙髮,好一大把,蓬鬆地架在她圓鼓鼓的頭上。她手拿着一個厚厚的資料夾,剛走進來便放到枱上,然後一屁股的坐在你對面的位置,開始翻閱資料夾內的紙張,最後停在一頁只寫有幾行字的紙上,才把視線抬起。
“你剛高中畢業,是嗎?”
“是的。”
“那應該沒甚麼工作經驗吧?”
“之前在同學家的餐館打過散工。”
“那不是工作經驗。這邊的工作你都清楚了?”
“大概知道。”
“行,我就不浪費時間跟你再解釋了。明天開始上班,我們這裏提供吃的和住的,每月兩天假。”
“住的?我要住在這裏?”
“有問題嗎?”
“沒有。”
“你可以先回去。就這樣。”
你站起來,正到房間門口時,她在你身後補了一句,“你不用穿得太正式,我們有工衣給你的。”
“好的,明天見。”你本想詢問她的姓氏,但話剛到嘴邊便咽回去了。心想,之後該知的便會知道,便走進昏暗的長廊。
三
工廠管了所有工人吃的和住的,來這裏打工的人每月可省下一筆開銷,但光靠每月那微薄的工資,也不足夠他們在這個快速發展的城市過上甚麼好日子。幾年過後攢下來的錢雖不多,但也可為在鄉下的家人改善生活。你暗自慶幸家裏有姐姐照顧着老媽,你只需要管好自己,不跟家人要錢,他們也不太管束你甚麼的。你對錢不是沒有想法,說到底,你是個俗人,喜歡人世間的燈紅酒綠,也憧憬着花花世界裏的溫柔香。可這種世界只能出現在你的幻想裏。
“你也不看看自己,哪來的本事學人家賺大錢。快把那剩下的那口飯吃完,我等着洗碗哩。”你口裏塞滿了食物,含糊不清地說出你的想法,卻被站在廚房的母親一口駁回去。她的心活只有柴米油鹽,哪會像你這樣整天想東想西的?
你母親說得對,你本一無是處,能在工廠上班,有住的有吃的,不至於捱餓受凍已是上天對你的仁慈。
你日復日的站在嘈吵的機器旁,機械式地為面前的傳送帶上的零件加嵌其他零件。“日子天天如是,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呀!”你跟身旁的老陳說,他回以一個微笑,甚麼也沒說。
每天飯堂鐘聲定時響起,工人們便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飯堂去。運氣好的時候,飯堂偶爾會有紅燒肉,嘴饞的人時常為那多一塊少一塊肉的事,拿起筷子和勺子敲打菜盤,跟盛飯的大媽張嘴大罵,聲音響遍整個飯堂,提起嗓門的髒話你來我往,頃刻整個飯堂只剩下兩個人的聲音,卻無法讓人聽得明白內容。這種場面你已見怪不怪,“你說這有甚麼好吵的,像是這輩子從未吃過肉,你說對不對?”你轉向旁邊的老陳,他沒有回話,只顧低頭吃着面前的白飯鹹菜。
四
你不知從何時起,漸漸變得寡言,喜歡獨處,討厭人煙稠密的地方,以及那種沒完沒了的聚會,聽着席上無聊的人說些不着邊際的話題,浪費生命,但你自問也不是甚麼積極的人。脫去社交的外衣後,你穿孔的背心也遮掩不住肥厚的脂肪,還有擠不完的皮下油脂粒。
在工廠工作一段時間後,你成了別人口中的怪人,其他工友雖不曾跟你交惡,但也不當你是伙伴,這於你又何嘗不是樂事呢。你懶得與人打交道,平日在工廠該做甚麼就做甚麼。下班後你到附近的市場買點佐酒小菜,帶上一支便宜的白酒,走到湖邊,獨自享受耳根清靜的時光。
銀光閃爍的湖面映照你的獨影。今夜,你在空無一人的湖邊,提起手上的高濃度白酒,邊把辛辣的小吃放進口裏,邊往肚裏灌入酒液。那便宜的白酒跟工業酒精唯一的分別是它能喝進肚子,至於是否會傷害身體,你也管不上太多。你爺和你爸是喝酒太多才走的,如今你也似乎走上了他們的路,也明白了你爸臨走前在病床上,那夾雜濃痰的呻吟聲代表了甚麼。你不曾想過,終有一天,你竟會明白那酒鬼的話,明白他在生命最後的那段時間所做的事。
新月的夜空,那顆若隱若現的星光,像是在偷看你,在你視線朦朧之時,躲進了你頭上樹木茂密的枝葉間。你掃視光禿禿的夜空,再也找不着那顆曾經偷望你的小星。或許是你自作多情,或許月亮的光芒早已抹去一切,根本沒有甚麼星光。
酒精衝擊着你的思緒,你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耳畔迴響着老陳那夜的說話,你又記起他那天的表情,有說不清的奇怪感覺。老陳的家應在北方,確實在哪你不清楚,只聽見別人說是北方。他說起話時帶着濃厚的鄉音,好事的工友會在他背後稱他做“北佬”。他自己當然也知道這個暱稱,但不為意。老陳家裏有老有小,妻子長年卧病在床,平時都得靠年邁的母親幫忙照顧,還得打理他小女兒的生活。生活把他死死的壓在地上,連反抗的半點氣力也沒有。他家裏人需要他的工資,他也需要這份工資。在廠裏,主管事無大小都喜歡找他處理,一來因為他從不拒絕,二來他辦起事來也算爽快。曾有人傳出他有機會升上小組組長的職位,但傳言總是人們閒來無事打發時間的消遣,不久來了一個三十出頭的人接了組長的職位,別人說他是廠長朋友的兒子。
五
自那夜後,老陳的言行變得有點奇怪,整天神不守舍的,在工作上也出了好幾次錯,但你沒問他甚麼。
“下班後我請你去喝酒,去嗎?”他的問題讓你怔了一下,回過神後,你淡淡然的說:“好。”
老陳跟你去了城中酒館,店裏坐着形形色色的人,酒杯此起彼落,杯觥交錯。剛流行的酒館駐唱風格席捲各地,這酒館也依葫蘆畫瓢,在外地請來樣子甜美的女歌手,她配合旁邊男人的結他彈奏,唱起流行的樂曲,勵志的、愛情的、搖滾的,歌曲一首接一首,讓現場的人情緒高漲,熱血沸騰。
“這地方我從沒想過會來,更不會把辛苦得來的錢花在這地方上。”喝過幾杯後,老陳終於開口。
“你說人來到這個世界要幹個啥?你看那些人,”他指向四周,“不用努力也有吃的用的,隨便在餐單上點來點去就是我們一個月的工資。”
“他們有的是錢。”
“是,你看這世道多污穢,多不公平,大家皆為人,為何他們生來錦衣玉食,我們卻粗茶淡飯。”
“我也不知道,想是命本如此,唯有如此。簡簡單單過日子,做個好人也不錯。”
“沒有人天生想做好人,好人都是被生活逼着,又無力反抗的結果。”
“有錢也不一定會開心吧。”
“你和我都不是有錢人,所以沒有資格說這話。小時候,姥姥常常告訴我,我們家窮,日子苦,但……”說到這裏他開始哽咽,停頓了一會後,他接着說,“只要咬緊牙關,甚麼事甚麼苦都能熬過去。可現實不光只是咬緊牙關,還有別的……”
他又喝下一杯啤酒,呯的一聲用力地把酒杯放回枱上,“你知道嗎?那天晚上,若不是你走出來,我已跳下去了。”
你的腦突然嗡嗡響,周圍嘈雜的人聲和歌聲像是被關掉了一樣,你甚麼也聽不到。你定住了,呆滯地在昏暗的燈光下盯着他。他沒有再說下去,伸手招來侍應又點了杯烈酒。
那夜他爛醉如泥,剛走出酒吧就癱倒在地上,你無力地也跟着坐在地上。
那夜,你坐在地上,光着腳,看着天邊橙紅的霞光掩蓋柔弱的月亮,高樓間照出晨曦的光芒,卻沒有溫暖你冰冷的身體。你眼前這日光,象徴了希望,然而,這希望卻是別人的,你臉上劃過一道抑壓已久的淚痕。
六
又是一個無眠的晚上,這種情況不知還要持續多久。早上起床,隨便梳洗後,提起來時的行李袋,便走出了宿舍大門,朝車站的方向走去。
清晨時分的車站空無一人,花生殼、瓜子殼、報紙亂散一地,你在一張發霉的長木凳上坐下,張望車站的大門。一宿無眠使你頭昏腦脹,眼皮像掛上了鉛球,但又沒有半點睡意。你呆呆滯滯地坐着,放在衣袋的手攥着車票,手心冒出的汗水把灰白色的車票弄得黏糊糊的。出門時你沒吃半點東西,現在肚皮咕嚕聲響,你想還是該吃點甚麼,卻沒有胃口。你走到車站的小店,向瑟縮在一角的一個男人問:
“有吃的嗎?”
那男人像被你的話電擊了一般,身體哆嗦了一下,睜開一隻眼打量了你一下,然後有氣無力地說:
“你瞎啊?東西都擱在那兒,你看不到嗎?”
“這個多少錢?”你看他有點不悅,怕是打擾了他的美夢,便快手拿起眼前的一包乾糧。拿起後才知道是餅乾,不想要但又不好意思放回。
“五塊。”
你口袋裏只有一張十元的紙幣,便掏了出來遞到他面前。
“沒有零錢?”
“沒有。”
“煩死啦。一大早的,買東西也不看看是甚麼時候。”
你有點氣憤,心想若他不想做生意,那該把店門關上,既然店是開着的,當然會有人進來。但你忍着,只是回了他:“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你拿回零錢之後,拿着餅乾便走出店了。那男人還在你的背後嘮叨着甚麼,你也不想理會,獨個兒又坐回剛才的凳子上。
你看了半天手上的餅乾,依然沒有甚麼胃口,更何況又沒有水喝,光吃餅乾定會難受。你開始惱怒自己的懦弱,在工廠你從來不敢說不,面對生活的小事,你也作不了主,就連買東西這麼簡單的事也弄得一塌糊塗。
車站大門終於駛來一輛大巴,擋風玻璃前方的紅字寫着你的目的地。上車後,你習慣性地找了個靠窗的座位,臉朝窗外的車站,凝望這空無一人的地方,視線落到那木凳上擱着的餅乾,你有點心痛,為了那五塊錢,也為了你的無能。
自小你常聽到別人在你母親面前讚你溫和、謙恭有禮,但他們可曾知道這只是你害怕了這外界世間的一種無力的反應。你害怕鬥爭,只能退讓,生活上的退讓、工作上的退讓。
大巴已坐滿了人,引擎聲轟隆地響,慢慢地駛離車站,你的心慌得很。你已忘記了要到的地方。
你又想起老陳獨自在陽台抽煙的那晚,若他不在,跳下去的人應該是你。
夏 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