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號二樓
小時候愛踮起腳往窗外看,狹窄街道的對面,是一片廣闊的草地,堆放着大批鴨籠,那個地方我們稱之為鴨廠,應該是一個鴨隻的屠宰場。鴨廠門前的空地上,有一口也不知道已經多少年的水井和一個鑄鐵的自來水龍頭,每天從清晨起,這片空地就會忙個不停,街坊們在這裏打水、洗菜、洗衣服、洗澡,是一個大眾閒話家常的理想社交活動場所。
伴隨着樓下摩打的轉動聲音響起,灰白的貝殼粉塵大片揚起,那是樓下一個非正規小型家私加工場正在為木家具鑲嵌上打磨好的貝殼裝飾。我們住的是二樓,不足二百多平方呎的空間,包括一個飯客廳(也是工作間),一個小房間,還有一個加建的不能直着身子站立的閣樓,屋子另外還有一個房間,由一對老夫妻所租住,最熱鬧的是那個既是廚房也是浴室和廁所的公用地方,從早到晚大家就要爭着輪流排隊漱口梳洗、煮飯洗澡和大小二便。我們一家六口就住在這兒:剛可容納一張雙層鐵床的小房間,姐姐母親和我同住;祖母和兩個哥哥就爬上那條陡峭的木樓梯到閣樓生活。
一屋兩層三伙人,這可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很多澳門草根居民的生活寫照。那個年代,從街頭到街尾百多戶人,大半街坊都相互認識,彼此守望相助,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第一天到幼稚園上學,母親把我領到一位街坊家裡,交由一位大姐姐順路帶我到學校,可見街坊的良好關係和相互信賴。每逢春節,家家戶戶都會相互送贈自製的煎堆油角和糖果,自然少不了我至愛的紅包;家有喜事,同樣會逐家逐戶派送煎堆、嫁女餅,同住一條街,猶似一家人。
祖父和父親早早離開了家庭就沒有再回來,母親自然成為了一家之主,在家中邊照顧我們起居生活,邊編織藤具賺取入息。打從未開始有記憶的日子起,我就加入了家庭作業的大軍,幫手編織藤器,寒冬中雙手需要經常濕水和被鋒利的藤片割損,箇中滋味並不好受,孩童時也不知道為此哭了多少遍。每到交貨日,母親便會領着我背着一串串編織好的藤籃,由居所沿着小路經過白鴿巢、沙欄仔,一直走到新馬路。
對我這個幾歲大的小孩而言,是一個艱苦大旅程,特別是回程時從花王堂斜巷爬上白鴿巢前地這一段路,是我的“童年陰影”。不足百米的斜坡,對一個緊握着母親手心的四、五歲小孩,仿如登山般的遙遠艱巨,母親也會給我一點小甜頭獎勵,在白鴿巢前地吃上香噴噴熱辣辣的雞蛋夾餅,算是苦澀童年中的溫馨時光。
寒來暑往,滄海桑田,偶爾經過白鴿巢,信步走下石牆街,大多數的建築依稀還在,可惜見證我成長的一○一號那間二層的小磚房子已不復見,換上的是四層高的水泥樓房,而對面的鴨廠也已經面目全非,甚至連空地上的水井和鑄鐵水龍頭也已被夷平消失。天空同樣蔚藍,土地依然灰白,屋後樹木依舊青蔥翠綠,不過街坊們離世的離世,搬遷的搬遷,當天的人和物,剩下的還有多少?母親已經離開我們多年,今天的一○一號,環境已經煥然一新,然而兒時印記仍歷歷在目。站在舊居門前駐足良久,彷彿,手心仍可感受到當天母親緊握所傳來的暖暖餘溫。
馮少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