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頭上觀察學

圖／文：廖偉棠

日本“路上觀察學”的開創者、漫畫大師赤瀨川原平，其實也是一個攝影家——那當然，觀察必然紀錄、紀錄加深觀察，照相機是最好的助手。

之前就在他的《路上觀察學入門》一書裡見過不少赤瀨川先生拍攝的“托馬斯物件”——意即喪失了功能、利用價值的存在物，比如說一段中止在空中的旋轉樓梯、一道打開後是牆的門等等。同時，攝影書店還能買到他寫的一本老相機圖鑑，有趣的是所有徠卡、祿來等相機，都是他用鉛筆素描手繪的，也真是符合了那個底片時代的工匠美學。

不過最近在香港一家古本屋“今朝風日好”裡，發現了赤瀨川原平一本貨真價實的攝影集，名叫《香港頭上觀察學》，是他在一九九六年——香港回歸前夕來港為雜誌取材拍攝的。赤瀨川本來想拍的是香港路上觀察學，結果他發現香港是一個縱深城市，抬頭所見的世界更加具有迫力，於是索性成就了這本香港的半空之書。

“路上觀察者最直接的假想敵，正是目前和與我們短兵相接的消費帝國。”赤瀨川在《路上觀察學入門》裡如是說，可以說在香港正好可以讓他與他的假想敵撞過正着，一九九〇年代那時候的世界，能稱為消費帝國的，除了東京不就是香港嗎？不過，當赤瀨川抬起頭來，除了看見林林總總曾經在《攻殼機動隊》裡作為未來想像大放異彩的霓虹招牌——這消費帝國的盔甲，也能看到日常的晾衣桿、魚骨天線、流浪貓和加建的鐵皮屋。

這些是帝國背後的柴米油鹽，是我城的根系——或者說像榕樹的氣根，隨時會下降到地面，把浮城錨定。頭上的香港也是我所樂見的，尤其是那些富有歷史感的唐樓、騎樓，那些即將被清拆一空的大招牌。雕欄玉砌應猶在，可是朱顏改？當我爬上一間一九三三年建成的唐樓頂上，發現作為落成標誌的“1933”已經被清拆一半，只剩下“33”二字，能不有身處“攻殼機動隊”的賽博朋克世界之感乎？我面對夜色闌珊，屏息按下慢速快門，拍下那個帶我去尋找老城的詩人的面貌，然後我們走進夜色，讀起來哀悼的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