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來
佛經裡有個廣為人知的故事:有隻鸚鵡以羽毛濡水,去救陀山的大火。李銳奮多少有點像這隻鸚鵡,在一個社會大眾對藝術幾乎不聞不問的小城,他一邊在象牙塔授業解惑,一邊在坊間為藝術鋪橋搭路,樂此不疲。中年壯志易成灰,他卻依舊馬不停蹄地往前走,直到燈火黯然熄滅。左看右看,阿奮真像藝術廟堂裡的家丁,既要守護門庭,又要兼顧各類煩人雜務。這種十年如一日的毅力需要某種執着,顯然,他滿口袋都是,而且貨源充足。
阿奮的文章,幾乎三句不離攝影、電影、音樂、繪畫、舞蹈等行當,畢生念念叨叨。《大便故事》、《我們這一代》講攝影,《愛寫信的人》、《看電影的日子》、《夜》談電影,《古巴 · 古巴》說音樂,《當繪畫只是一種需要》、《馬蒂斯隨想曲》、《塔皮耶斯如此說》論藝術,《意猶未盡》、《夏日 · 藝術 · 表演》議演出,諸如此類,都有來自肺腑的說法。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阿奮寫文章,從不說模稜兩可的話,在溫和的語氣背後,有雷砍不動的見解。
阿奮對音樂的愛好,似乎並不比他從事的攝影專業行當少一分熱情。每次去他家或坐上他的車,他總不忘播放音樂,偏冷門的。每次見他用文字描述他喜歡的音樂時,腦子幾乎都會同時浮現他擺弄音響器材時的姿態和手勢。印象裡,好像從未見過阿奮玩樂器。不過,要是你老哥會玩,明天或是將來的某一天抱個琴來表演一下,我定當洗耳恭聽。
偶爾,阿奮也會在文章裡放下藝術不談。這時候的他,常常會沉醉在回憶中,緬懷逝去的時光與行將消失的事物,《回頭看》、《最後的一天》、《小城巷陌間》、《流動的歷史》等文章,更像是喃喃自語,非誠勿擾。然而,最無奈的是他自從腦部動過大手術之後,似乎失去了一些記憶,有時跟他聊起舊事,他總是若有所思,卻無法接話。阿奮對自己記憶能力的問題顯然已有某種察覺,他曾經在一篇公開發表過的文章裡說:“只是自己還是心有不甘,真的如醫生所警告的嗎?那麼我好些熟悉的氣味、習慣已久的聲音甚至色彩會不會消失呢?噢,會不會連自己以為絕對忘不了的往事也有一天變得似是而非起來,甚至真的遺失了呢?自己真的不敢去承認這回事,因為,所謂美好往事都存在於記憶裡呀,它如何能就這樣不見了呢?”幸好他找到了解決之道——讀詩。“可我翻到了詩,翻到了那永遠也不會記得很明確的詩時,我又有些暗暗的高興起來,只為了忘的感覺。”以模糊應付模糊,算不算以毒攻毒呢?
阿奮真誠、大度,對身邊的朋友尤其慷慨。有段時間我在巴黎頗為惘然,不知道該繼續學業還是離開好。期間,他就讓出自己租的閣樓給我,而自己則跑去女友極為狹窄的蝸居暫住。我就這樣在他那兒住了約一個月,他卻分毫未取。後來我聽說他的一個台灣朋友,比我更離譜,鵲巢鳩佔,一住半年。不難想像,阿奮的朋友至少遍半個天下。有一次,我跟隨阿奮一家三口去台灣玩,從台北到台中到台南,沿途盡是熱情的地主之誼,以及聊不完的促膝夜談。
一個性格溫和的人,一個看重感情的人,怎會為一件小事跟認識多年的朋友絕交呢?友儕間傾向於認為阿奮可能是受病情及藥物影響而做出跟朋友絕交的行動,而我則相信還有“感情”這兩個字惹的麻煩。事緣那位朋友在報上撰文,指阿奮的某一做法“戇居”(冒傻),而阿奮則以絕交來回應此事。
阿奮跟這個朋友是中學同窗,朋友出版一本大部頭著作時,阿奮還曾協助拍攝書中需要的圖片。朋友在報上的言詞,在看重感情的阿奮看來,也許無異於出賣友情。我跟這位朋友也很投契,談得來,於是試圖調解此事,卻發現阿奮的態度固執得教人不知所措。阿奮在《一個人上路》裡曾用“固執、堅持、甚至頑固”來形容自己,應該是中肯的判詞。
純真,甚至“戇直”,無疑是你與生俱來的品性。即使江湖未必險惡,但陰溝到處都是,有時見你不知危險地在懸崖邊上起舞,真替你捏一把冷汗。如今倒好,隨着你的離去,所有所有都不再重要,除了你的餘溫。你昔日的一個學生對我說,在跟你告別的靈堂上,感到“平和”、“舒服”、“溫暖”,“是有真道義之人走的溫度餘波”。
梯 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