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銀全幣種信用卡
2023年09月29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我的夏天

我的夏天

人的成長,總是伴隨陣痛和無法在當下感知到的美好。我每每回想起來,總是帶有一些閃爍的、彩色的遺憾,他們總是發生在夏天,我想和你說說我的夏天們。

他們說澳門有無盡盛夏。他們說我是追隨夏天才來到這裡。他們說他們熱愛夏日,和我一樣。

你來看夏日。玻璃杯裡的橘子汽水,氣泡撞開方形的冰塊。少女的白色百褶裙,梔子花盛放到聒噪。漫長的白晝,太陽不盡地燃燒,落日是光影完美交織的油畫,夏夜是客人爆滿的百老匯裡象徵性地放下一刹的幕布。黃色的自行車,她的腿襪,樹葉的陰影像是大地被陽光燒傷。你看這夏天,我們共同享有的夢幻般的夏天啊。

我給你講藍色泳池裡的夏天吧。

十四歲的時候如果你想去東南亞,你怎麼去?我的父母帶我從蔚藍的海上去。

十四歲的我穿着精緻小洋裙,乘坐郵輪去東南亞,還被法國的老船長邀請共進晚餐。“Princes”社區裡沒有蔚藍的大海,但是有方形的、充滿着消毒水氣味的藍色泳池。十四歲的小女孩永遠需要玩伴,永不忌憚陌生人,永遠自信,永遠充滿熱情。我遇見我的學妹:十三歲同校的鄰居女孩——隔了兩棟樓而已。“是好朋友啦!”我說。我們穿着蕾絲花邊泳衣上岸,小學妹的外婆幫我們細心地擦乾頭髮,然後和她說:“請你的新好朋友來家裡玩好不好?”我和我的新好朋友手拉着手,像小鴨子一樣蹦躂回家。媽媽和我說:“穿新裙子去吧,好看,要不要帶點禮物去別人家呢?”爸爸和我說:“不要玩到太晚哦。”

那時候的夕陽真是個偉大的落幕。

你猜?誰最喜歡我的新裙子?你猜不到,我告訴你:是我的新好朋友的外公。

“我們家老頭是個教授哦,就喜歡你們這些小孩子。”外婆坐在沙發上削蘋果,背對着我們。她的銀髮絲絲纏繞着老人的那種溺愛。教授抱我就像抱他孫女的一個不能說話的人形玩偶一樣。

我扯住新好朋友的袖子,掙脫出來,躲在她身後。“還害羞呢。”教授笑起來眼睛都看不見,真是慈祥的老爺爺,他接過我手裡爸爸媽媽準備的茶葉,笑着從我身後抱住我。抱住我的腿,抱住我的腰,抱住我的手臂,抱住我剛剛開始發育的身體,抱住我睜大眼睛的恐懼。我的新好朋友推開她的外公:“外公你讓我們自己去玩啦。”教授說:“姐姐的這條裙子真好看。下次外公也帶你去買。”

他像我的親生爺爺一樣,慈愛地親我的臉,我的眼睛,我的額頭。十四歲的小女孩永遠不忌憚陌生人,永遠自信,永遠不知道美麗帶來的除了好處還有其他,永遠不知道性教育還沒有開始,就被提前塞進她粉色花苞胸衣裡。

“你家外公是不是不對?”“你家外婆知不知道?”“他們會這樣對你嗎?”“你知道這一切嗎?”所有問號都壓在我的舌頭下,堵住我嘴的卻是我的自尊和羞恥,還有我的新好朋友說:“你把他們都當成你自己的外公外婆吧!”我啞口無言,被硬硬的老繭一覽無餘的十四歲的夏天啊。

“你不要去!”外婆不在的、蟬鳴聲聲的下午,教授請我和她的外孫女一起做功課。“你不要去!”教授帶他的外孫女去游泳之前,繞道我家門口請我和他的孫女一起去。“你不要去!”教授騎黃色自行車帶我和他的外孫女一起上補習班,而我坐在他前面。二十歲的我對十四歲的自己喊叫。但我知道我沒有一次能成功地拒絕。在一個夕陽像血色玫瑰的黃昏,我及時和新好朋友說了絕交,這是我第一個哭泣的夏天。

或者我給你講講在樓梯間裡因為奔跑而磕破膝蓋的夏天吧。

說十六歲的少女的夏天,你想到甚麼?洗乾淨的長長的柔軟黑髮,比校門口三元一碗的龜苓膏更能降下火氣;正在長高的男孩手裡的籃球,比蟬鳴更不知停歇;一封粉色的仔細謄抄好塞進桌櫃的情書,比一份滿分的試卷更值得引起轟動;觸碰的手指,比關在不開空調的教室裡更讓人燥熱。夏天的魔力有一半是裙裝給的,夏天好像我們的午夜時光,我們要爭分奪秒,秋風一來,圍巾一裹,美麗的魔法消失,辛德瑞拉退場。十六歲的我和一個高個子的打籃球的男生,共同分享一個夏天。梔子花是信使,汽水浸潤誓言,十六歲的少女永不懼怕承諾,十六歲的少女永遠相信愛情,十六歲的少女永不自覺幼稚。

“別和那個男生講話。”“別和你的同桌講話。”“別和你的閨蜜呆在一起。”“別去和班主任談話。”“別上晚自習。”夏天的熱浪撲面而來,一陣比一陣更猛烈。我不知道是為甚麼感到眩暈。我的反抗像一隻小犬,沒有人感到被我威脅,他的佔有慾是一隻巨鵰,居高臨下監視我,盤旋着威脅我讓我時刻警惕。我的粉色夏天破碎在選擇妥協後的雷陣雨裡。暴雷滾滾,大雨傾盆。

夏天的雨是“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是迅速沖刷一切的一場山洪。他說他因為我的不忠要離開了。我在大雨下透的濕漉漉的塵埃落定的傍晚,穿過半個城市去找他,他不說一句,帶我走進社區的樓道裡,或者也許是灰色的裝着昏暗聲控燈的樓道吃掉了我呢。“我沒有不忠。”我辯解,我交代,我掏出我自己。

你猜他怎麼說?“你沒有不忠就把我的褲子脫下來。”聲控燈滅了,我在黑暗裡看見他的眼睛比夏天的一切更加燥熱。我搖頭。他把我推到牆上,他掏出他自己。四樓或許更高的樓層有住戶關上房門,樓道裡的聲控燈都亮起來,那個聲響更像是上帝對我的救贖,它從上面來,要救我走。我拔腿就跑,跑出夏天裡的氣喘吁吁。他從後面追來,扯我的頭髮:“那你把你的裙子脫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

夏天的雨後,蟬蛻下薄薄的殼,為他們短暫的、不用帶有回憶的生命嘶啞歌唱。夏天的傍晚總是很晚才和黑夜握手言和,我為了要躲避從樓梯上摔下來,磕破了膝蓋也向那夜色裡衝去,我十六歲的夏天於是成為被污血染色攪渾了的粉色。我無法再拿它出來和別的少女們比較的那種暗淡的顏色。那是我第二個哭泣的夏天。

也許你會願意聽我給你講講那一個颳起大風的夏日吧。

十八歲的夏天,我常常懷疑我有一個悲壯但易死的人格。這個人格有着勇氣和赤誠,昨天敢於背對山河的是它,今天被流言擊潰的也是它。十八歲的夏天,我選擇相信的是及時行樂主義,因為我喜歡的是一個女孩子。

她是夏天的孩子。晶瑩的瞳孔,糖霜的嘴角,睫毛彎彎的,所有的夏日的花都為她化為泡影,連墨藍色的晚晴的天都是浮起來的,我的喜歡是喝醉了的臉紅,掙扎不出來。她是所有值得被愛的一切。但是她是夏天的孩子。所以她是短暫的熱烈的、無疾而終的,就像在一場大雨之後突然入秋的天氣一樣。夏天的孩子是留不住的。

課間操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操場旁邊,粉色的短袖袖口露出手臂被曬到黑白分界的部分,她向我悄悄招手,好像一隻驕傲的布偶貓。快入秋的夏末,風吹起來,把我的校服鼓起來,推着我讓我走向她。

那是我最愛的一個夏日。太陽和風,老師和同學各司其職,沒有人注意我們。晚飯的時候,我在天台擁抱她。下午四點燙金的陽光照在她半邊臉上,她好像是個透明的搪瓷娃娃,透明到我們看不到未來。

她對我說想要養一條金魚的時候,大風從北方颳了起來,我說:“你看,夏天的雨,說來就來。”她說:“那我們就可以在傾盆大雨裡一起溜那條金魚。”烏雲快速遮住陽光之前,我們笑到流出眼淚。大風那天的夜裡,我吃了一顆安眠藥,為我親吻她,為我無法停止的焦慮心悸,也為我的懦弱和無能為力。

夏天是她的裙襬飄飄,是我的眼睛灼灼,是她的離開擲地有聲,是我的愛意無路可走,是我就着一場太陽雨用夕陽燒了所有信紙,祈願下一個十年我們再重逢。我說:“夕陽最美的那天我會為你而來的。”可是我知道那天以後,我的夏天就無疾而終了,沒有夏天的晚霞都不是最美的那個,所以那是我第三個流淚的夏日。

他們說澳門有無盡盛夏,但我知道白晝還是寸寸縮短。

他們說我是為了追隨夏天才來到這裡,但我知道我想留住的夏天,已經不知何時能再重逢。

他們說他們熱愛夏天,和我一樣,但我知道,他們和我不一樣,沒人和我一樣。

芥 子

2023-09-29 芥 子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91811.html 1 我的夏天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