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黑白照
近月家居裝修,收拾雜物時,找到母親多年前給我的一個小針線盒。翻開盒子的夾層,有幾張黑白照片。細看其中一張,往事便湧上心頭。
可能年代久遠,背景已有點模糊,但人像仍十分清晰:年輕媽媽手裡抱着個嬰兒,一頭燙髮襯着亮麗的五官,她對着鏡頭微笑。我曾問過母親,她說是父親給她拍的一張照片,地點是東莞虎門醫院前面的空地,手抱着的是幾個月大的我。
沒想一張細小的照片,就像時光穿梭機,瞬間把時空拉回到幾十年前。讓早已成年的我,可以看見這麼小的自己,吃驚之餘還帶出更多思緒。
我不是東莞人,卻在東莞虎門出生。早在我出生前,祖上就在虎門經營茶樓,由於那時戰亂不絕,生意相當慘澹,還開開停停。四十年代後期父親接手經營,生意才漸有發展,到五十年代初,茶樓已發展成當地較有規模的酒樓。母親自然也成了父親生意的得力助手。
可惜好景不長,僅過數年後酒樓就結業,父親變賣剩餘的雜物後,帶着一家老小到廣州另找生活。從此我們家也掉落社會底層。父母親從企業擁有者,逐漸變成出賣氣力,任何艱難困苦也難不倒的人。
一家老小落腳廣州,得先找個擋風避雨的居所。在熟人的幫助下,我們住進文化公園附近的一間破舊的磚瓦房:那是個砂紙工場,到處掛滿密麻麻晾曬的砂紙,空氣終日瀰漫着牛膠的異味。用陰暗、擁擠、骯髒來形容也一點不為過。接着是找工作。不久前還是酒樓老闆的父親,嘗試到不同酒樓找一份哪怕是清潔工的工作,但天天都空手而回。幸好有家小茶樓答應讓我們清走潲水,條件是打烊後為他們清潔廚房。於是,爸媽每天深夜都領着我們三個最大不到十二歲的兄妹去收集潲水,清潔廚房,有時還能帶些飯籮裡已有異味的剩飯或菜幫回家。回到家裡,照例是燒開一鍋水,把剩飯倒進鍋裡,攪動,撈出,放到當風的地方晾着,第二天再煮一次,便是我們飯餐的主食;父親還不時有肉吃:他把漂浮在潲水裡的不知什麼肉撈出來,蘇打粉醃過,再用水洗了又洗,煮熟吃。但他從不與我們分享,說小孩抵抗力弱,吃了會生病。
與此同時,我們還做過許多別人不會做的事情,哪怕只有一毛幾分錢的收入。比如在屋外隱蔽處養豬,做走鬼小販,為附近工廠清洗粘滿油污的工衣……。那時的下層市民買不起一兩毛錢一包的香煙,只能抽兩分錢一両的散裝二手煙絲。於是每天放學後,我和幾個弟妹都到街上撿煙頭。湊夠半斤便回家,把沾濕過唾液的煙紙剝開,再鬆開煙絲晾曬,由我拿到一德路石室附近賣給二手煙販。那時廣州有首歌謠是這樣唱的:“西裝友,執煙頭,執到西濠口,畀人踢籮柚……”有人故意對着我們唱這首歌,竟然全中了!但我們無視這些得意表演。反而帶點自豪,因為在撿煙頭的日子,我每次都有幾分錢交到母親手裡。
幾年後那破舊房子清拆,我們一家搬到珠江南岸鰲洲外街的一座磚瓦房裡。我們住三樓,不到十二平方米住十人。更糟糕的是沒有自來水,也沒有污水渠。做飯用水得一桶桶從樓下提到三樓,污水更得點滴收集,再一桶桶提到樓下傾倒。廁所免談,人有三急必須快步走到幾十米外的公廁解決;洗澡房當然也沒有,但解決卻非常容易——住處離珠江邊僅幾十米。一到傍晚,總是母親帶頭,她雙手捧着一個堆滿換洗衣服的大木盆,弟妹們一個接一個跟着,浩浩蕩蕩走到江邊洗澡,是當時鰲洲外街的一道風景。
七十年代初父親去世,一家重擔便落在母親身上。我們年長的三兄妹先後從中專、大學畢業,各有一份三十幾至四十幾元的薪資,但母親仍不離日夜地繼續她的車縫工作。
可能車縫的年月長了,手藝已得到街坊的認可,那時她的工作已比較多,她每天十四五個小時都坐在衣車旁。那時我們睡的床是個大通鋪,全家過半人都睡在那裏。睡的位置從來不固定,都是“先入為主”,早睡的能佔個較佳位置,晚來的哪裡能擠就睡哪裡,或乾脆攤張蓆子睡在地上。唯獨母親的位置是不變的——她總是睡大通鋪的最外圍。其實,我們很少看見母親舒服地躺着睡覺。當大家先後躺下來,母親還坐在床邊車縫,她踩動衣車所發出的喳喳喳響聲,成了我們最管用的催眠曲。
到後來我們才知道,白天母親踩動衣車都是為街坊車縫衣服或改衣服,而夜深人靜時她縫的大多是千篇一律的東西——為殯儀館的死人做入殮服。
日子就這樣熬過來了,我們八個兄弟姊妹已先後成家。現在老母親已有眾多孫子及曾孫。其中幾個孫子、曾孫早已畢業或正在就讀中外有名的大學。可惜的是,當為老母親慶祝一百歲壽辰,遠在海外的孫子、曾孫回到廣州看望她時,熬過漫長歲月,歷盡無比艱辛的老母親已坐在輪椅上,她已無法辨認他們,更叫不出名字了。
一張照片的價值,可以是無限的。
曾國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