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小姐姐
每每想起青青小姐姐,就想到柳樹上的鵝黃,想到油菜花和青青麥地,想到輕紗似的紅雲在瓦藍的天空飄逸。
每每想起青青小姐姐,就想到聲嘶力竭的哭聲。那哭聲,宛如銳利的刀尖在堅硬的石頭上劃過,硌疼人的心。
青青小姐姐是那麼嬌小,喉嚨是那麼細脆,她咋就能發出那樣的哭聲呢?
青青小姐姐的哭聲總是由她的母親給放出來。由她母親用巴掌放出來,用鞋板放出來,用荊條條兒放出來。她那白嫩嫩的身體常年斷不了青印兒。舊的還沒隱退,新的又顯現了。
“她的母親是世上最歹毒的人!”我常常咬牙切齒地想。
“她的媽幹嘛總打她?”一天,我問我娘。我娘正在晾衣裳。她把衣裳抖得嘩啦嘩啦響,甩上晾衣杆,又拍得巴巴直響。我娘聲音飽滿地說:“像她那斯文小姐樣兒還能不打呀?不改這毛病,長大了怎麼弄飯吃?咱這山旮旯裏是靠力氣吃飯的呀!”
青青小姐姐的爹早年去世了。她們家沒有男孩子,她的母親把她們姊妹三個當男孩子養。她們走路,母親要她們小跑;她們擼桑葉,母親要她們爬樹;她們挑擔,母親要她們挑大擔個。青青小姐姐排行第二。她的姊姊和妹妹喝涼水也長肉,胳膊腿兒滾圓有力,賽過搏風弄浪的漁家女,幹起活來潑辣得很。因此,她們鎖着哭聲的那把鎖從來不被打開。在山坡上,在田埂上,在或晴或陰的每個日子裏,都綻放着她倆掛滿汗珠的微笑。
青青小姐姐也有綻放笑臉的時候,那是在校園裏。她能把字音咬得很準,讀課文的時候,就像收音機裏的“小喇叭開始廣播啦!”,聽得老師和同學們津津有味,如痴如迷。跳舞的時候,老師們總是把她安排在最前排的最中間,青青小姐姐戴紅領巾的樣子比誰都好看。我常常想像一片花瓣落到我的身上,花瓣就變醜了,一片花瓣落到青青小姐姐的頭上,就成了最好的點綴。我對青青小姐姐說:我最喜歡和你在一塊兒玩。青青小姐姐忽閃着大眼睛,輕咬薄唇說:我也喜歡和山楂弟弟在一起。採桑的時候,我總要約上青青小姐姐。彷彿她不跟我去,我就採不來桑葉似的。儘管帶上她我搖擼會更吃力,但我甘願。小船泊了岸,我們進了桑樹林子,我便猴子般爬上樹去擼桑葉。青青小姐姐便守在樹下,將飛旋下來的“綠蝴蝶”一隻一隻捉進筐裏。我要青青小姐姐把兩隻筐裝一樣多,回到對岸,我就幫她扛。累得氣喘如牛,滿頭大汗,我樂意。
我惱恨那個夏天,我們花塢裏住進了工作組。我惱恨工作組裏一個白白胖胖的幹部,他一進村就注意上了青青小姐姐。他直誇青青小姐姐長得秀氣,性格文靜。他說女孩子就應該這樣。他還當着很多人的面數落自己的兩個女兒整天瘋瘋癲癲,活像假小子。他說青青小姐姐的好話咱不惱恨他,可他說回城時一定要把青青小姐姐帶走,做他的乾女兒。第二年,他果然把青青小姐姐帶走了。他帶走青青小姐姐的那天,不巧,我們家的牛不見了,我正滿山滿嶺找尋,因此,我失去了見青青小姐姐最後一面的機會。
回村後,聽說青青小姐姐走了,我發瘋似地向河邊跑去。只見河面上一朵朵山花正追逐着、嬉鬧着,在艷陽下盡情地展示着自己的歡心和美麗。“天哪!你們是在為青青小姐姐的離去欣喜若狂嗎?你們為啥就不喜歡青青小姐姐?為啥就容不下瘦弱、文靜的青青小姐姐呀?”
我嚎啕大哭了。
許多年之後,我終於明白了美是以生存為標準的。在貧窮的山寨,能踢能打才算美;在繁華的都市,白皙嬌柔才算美;在險惡的灘浪中,黧黑健碩才算美;在華麗的舞台上,嬌艷斯文才算美……哦,我的青青小姐姐,你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吧?你是否成了大紅大紫的名模呢?
泥 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