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心靈之旅
很多時候,你不會
知道驚艷和震撼是如何從天突降的。
武漢之旅,也許就是這樣一趟旅行。
疫情風雲、火爐之城、九省通衢、櫻花市井,這些符合你對這座內陸城市的想像嗎?你會有什麼期待呢?想起之前新冠疫情席捲全國時,大家就堅信:總有一天武漢能戰勝大疫,總有一天我們會安全地站在黃鶴樓腳下!
當秋日和風拂面,陽光溫柔地灑在肩上時,我和老同學吳君已悄然到達武漢。小汽車載着我們往長江邊駛去,穿過的是武昌舊城區,稍顯矮陋的樓房在拆遷重建中把疲憊的神態投向我們,這一路儼然是平庸的灰色塵土世界。然而一到江邊,境界豁然開朗。
只見長江自西向東穿城而過,沒有浪花飛舞,看不到氣吞萬里的格局,沒有驚濤拍岸,尋不到恢宏壯烈的情懷,南北兩岸的距離也不算遙遠,一座帶有時代印記的武漢長江大橋橫跨其間,卻怎麼看也沒有征服天塹的傲慢和強悍。然而即便如此,長江在我們眼前依然有一股內斂中的不怒自威和雍容華貴,它不徐不疾,用精幹、有力、修長的身軀把城市巡視個遍,江水沉着地前行,清爽潔淨,不像廣東那些大江大河總是夾雜着樹葉和泥沙,它裹挾着洗滌靈魂的內涵、縱覽歷史的氣度,有一股淡定的貴族氣,又有幾許親民的和藹。在我們腳下的蛇山以及北岸的龜山之間,江面陡然變窄,恍若健美人士的腰身,於是長江大橋在此處一躍而過,跟身下的滔滔江水交相輝映。一列火車在大橋中層呼嘯而過,迅疾驚飛了水上的白鷺,可是水中的泳客依舊悠然自得,勝似閒庭信步。
其實同一時節,我見過好幾處大江。梧州的梧江是野蠻的,儘管江身翠綠如玉石,而眼前的長江則是溫潤的,像一段被打磨光潔的玉琮,可能是飽經風霜的緣故;南昌的贛江是外向的,一派汪洋恣肆的姿態,吞噬着沙洲,而武漢長江倒是內向的,略顯羞澀,只專注前路;長沙的湘江寒氣太重,有一種高冷的距離感,而這段長江則沾染了些許煙火氣,讓你能暫時忘掉這裡的歷史塵埃、刀光劍影遠比湖南濃重,只想把它來個熱情的擁抱;廣州的珠江太俗,水面渾濁還時常吹來腥味,有時死氣沉沉,活像不修邊幅的油膩中年男子,而武漢長江更像一位潑辣少女,不施粉黛但有股自然悠然的氣味,乾乾淨淨,不俗不媚,利索可愛。
我們身處的大橋南岸起點、武昌江邊,正是蛇山之麓,相傳孫權時代最早在此興建軍事瞭望台,也即黃鶴樓之雛形。黃鶴樓和滕王閣命運相似,文人雅士登臨唱和成就盛名,又屢毀屢重建。清朝末年,黃鶴樓再次毀於一旦,原址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更成了大橋頭的一部分,直到八十年代,新黃鶴樓才建於蛇山之上,並開發成公園。新舊兩址隔了數公里,地圖上不過差之毫釐,可步行卻頗費工夫了。相比之下,滕王閣新舊兩址僅一街之隔而已。
在江畔漫步,我眼瞅着太陽攜帶一日的輝煌沉下,留下晚霞道道,不依不捨地把北岸籠罩得金黃一片。
登上大橋面的人行道時,天邊已藍,一勾弦月早已等待多時,此刻她撩破了雲層面紗。橋面筆直平坦,毫無坡度,路程僅二點三公里,尚不如拱背的澳門嘉樂庇大橋長,可江風浩蕩,秋涼滲骨,卻是在澳門無法體會的。我從澳門出發時只穿短袖襯衣,現在要裹上長袖外套,亂髮飛揚,嘴唇乾燥,迎風而北,傾聽着吳君細數文學和歷史掌故,說是享受也不為過。這時候,天水俱墨,只有兩岸的稀疏燈火在點燃城市的夜晚心情,在撩撥遊人的情愫,華中地區的天色溜得真快!
大橋也不知何時已從嫩黃變成了月白。不時有人騎單車迎頭而來,為下班為生計,把我擠去一邊,此時往下一望,但見沉默的江水恍如無底深淵,人若懸於九天之上,剎那令人心驚肉跳!趕緊抬回頭,深吸一口氣,讓溫和的月光融解內心冰冷的恐懼。差不多兩千多年前,曹操屯兵赤壁北岸,大致地點也距此不遠吧?那時他躊躇滿志,橫槊賦詩,看到的是“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與我們所見的何其相似!城市歷史越長越有文化沉澱,但無奈也越多折戟沉沙、腥風血雨,冤魂和沉重心債不時縈繞,好在整個中國尤其是武漢,大規模戰亂已消弭在七十多年前了。這靜好時刻,中東地區恰恰戰火重燃呢。我們在江邊買來一杯清茶,品而賞之,卻是煉獄中的災民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不知不覺,我和吳君跨過了大橋到達北岸的漢陽。繞過一片樹林,已把觸角伸到了龜山。一路上,我們聊起歷史和現實,聊起海峽兩岸的差異,談興不減。結伴同遊武漢,要麼找火辣的市儈,要麼找溫情的文青,如果都沒有,那就一定要找把歷史爛熟於心的通古之人。
街燈在武漢並不耀眼,總是吝嗇得過於低調,可就在這橘黃的烘托中,隔着小樹叢,我們看到了鐵門關和晴川閣。下山走到漢陽江灘,再次被江風沐浴,被墨銀相交的長江洗滌了魂靈,極目楚天舒,眺望遠方南岸蛇山上燈籠一般的黃鶴樓,有一種魔幻的情懷交織在心頭,這是一千多年前寫下《黃鶴樓》的崔顥、留下《鸚鵡洲》的李白畢生沒有的體驗吧?漢陽樹,秋風垂柳,鸚鵡洲,高樓巨龍。淒淒的不是芳草,而是孤寂的心,鄉關縱然遙遠卻也不費時日,暫時遠離熟悉的一切,有時就是一種解脫。龜蛇鎖江,而糾結的人事何嘗不鎖心田?順着暗黑的岸堤,我一邊走一邊和澳門的同事微信,千里之外,工作的安排和指導畢竟不能耽誤。吳君笑問:你真有這麼忙嗎?我想說:現代人最大的遺憾是缺乏鄉愁,最大的苦惱是聯繫過於便捷,導致心理困惑剪不斷理還亂。從這個角度看,我們不應該羨慕李白、崔顥嗎?
晚上,我們在大牌檔吃了烤魚和鹵藕,就當是晚餐和宵夜一起進行,也好好體味一下市井煙火。一夜少眠。下榻的酒店在起義門和楚望台軍械庫遺址附近。翌日清晨,我還專門去那裡跑步一番。
接下來,我和吳君暢遊了湖北省博物館、戶部巷、黎黃陂路、江漢路步行街等,網紅打卡之處,我們終究不能免俗。熱乾麵、蛋酒、蓮藕排骨湯、清蒸武昌魚也嘗過,談不上回味無窮,倒也能點頭首肯。湯汁固然不能跟廣東老火湯相提並論,武昌魚的刺畢竟也太多,然而鮮美還是若隱若現的。
不過,我們沒有登黃鶴樓,僅僅在樓下徘徊。白天站在蛇山邊,黃鶴樓也能望見。那遠處的全樓輪廓或許更能誘發古之幽情呢。在熙熙攘攘中登樓,估計只能是盲人摸象吧?
黃鶴樓下,蛇山一處靜謐的小山坳裡,默默立着陳友諒的衣冠塚和墓碑。遊人罕至,我和吳君卻興致盎然。與熱鬧的黃鶴樓相比,陳友諒墓顯然是孤家寡人。墓主人是六百多年前曾和朱元璋爭奪天下的梟雄,他兵多將廣,攜壓倒之勢,卻虎頭蛇尾,高開低走,兵敗身亡。部將葬他於此,稱帝後的朱元璋也曾祭他於此。偌大的大明,朱元璋容不下那些一起打天下的戰友功臣,誅殺殆盡,卻容得下死敵的靈魂安息之所,這是歷史的智慧還是諷刺?樹林不深,荒草叢生,封土上的青磚早就被青苔侵蝕,這位自幼讀書、“略通文義”的漢王在土下是孤獨還是憤憤不平?
離開時,我們發現石階上散落着一些廢棄冊頁,仔細看去,是一些理工科的學習資料,但誰會這麼晦氣躲在此地溫習?我們想說,再多的文字知識都是死知識,有些純粹只是應試敲門磚,而眼光、修養、膽識和格局也不是單純靠死記硬背就能唾手可得。“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朱元璋的“學歷”可比原本拿着一手好牌的陳友諒差多了。
在武漢的最後一天,恰逢重陽節,兩人從磨山出發,同遊東湖。這次,我們登臨了楚天台,俯瞰西湖和小半個武昌,那種廓清的境界迅速蕩滌胸中的塊壘,哪怕站在這制高點上一秒鐘,心頭上都會種下萬年的雄渾、千年的激情澎湃。想起第一次站在華山腳下,舉目望去,那種心靈的震動,大概也如此。
湖面一覽無餘,湖水一望無際。幾個小島點綴其中,在蔚藍的鏡面上儼然人間仙境。如果說杭州西湖是小家碧玉,那麼武漢東湖就是操着黃鐘大呂的英雄豪傑。我們下山去,沿湖岸騎單車,一前一後,像少年一樣歡呼,風馳電掣,盡情釋放,穿越了楚風城闕,跨過了長長的石橋,浸染了漫漫的柳蔭,把中年的困惑和鬱悶拋灑到湖水中,把種種壓抑化作秋風白露,饋贈給湖邊的水杉和落雁。不遠處,一對老爺爺坐着電動輪椅一前一後地牽引前行,他們速度不快,卻也遊心不減,不時交頭接耳。吳君說:但願我們老了的時候也能一起遊覽東湖!我說:是啊!不僅僅是東湖,在家鄉任何一個地方我都可以陪你!
此時此刻,他也許不知道,我的心裡正在滴淚。因為剛剛從微信裡得知,一個好朋友病危了。此刻,我在東湖縱情遊樂,而好朋友卻躺在病床上呻吟、彌留,我能做什麼呢?除了覺得愧疚覺得自私,我無所作為!望着吳君騎車呼嘯而去的背影,我心頭突然生出幻覺,那位病危的朋友康復了,被我從家鄉拽來武漢東湖,一起暢遊!腳踏在輪轉,車影在搖曳,人影在跳動,在無盡的綠道盡頭,好像那就是遙遠的家鄉,而我居然能一蹴而就,直奔好朋友的病床前。
人生無常,但這不是我們縱慾的理由。這只是在不停提醒我們,珍惜眼前的一切。
武漢之行,讓我領略了平靜中的驚艷和震撼,在無數看似寂寂無聞的瞬間,興許藏着無數的感動和驚喜,就看你的心靈是否能感應了。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