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關山星夜
再次見到寶來溪是颱風將山路弄坍崩後的事了。凹凸不平的坑洞,阻擋了我們低底盤的小轎車,不時傳來的地面撞擊聲更讓人神經緊繃,生怕在哪個路段拋錨。
但吸引力法則就是這麼一回事,愈不想碰上的愈靈驗,在即將抵達檢查哨所前,車子卡在一處斷面,猛催了幾次油門、減輕車載負重,甚至撿來石頭疊在輪胎下一點幫助也沒有,最後招式都使盡了,無奈下Joshua只好先倒車到一旁等候,讓其他車輛先行通過。
看着其他車輕易橫越斷面,登山行程尚未開始,我們的士氣已大受打擊。
秋末,我們策劃了兩天一夜的登山行動,目標是標高三千二百四十八公尺的小關山,計劃是這樣的:我、Joshua、嶸恩、阿豪等四人乘坐小轎車,阿聖跟Ben則各騎一輛檔車,抵達登山口之後再徒步至神池營地紮營,凌晨輕裝火速攻向三角點,然後回營返程。
未料出師不利,我們此刻只能面面相覷,討論接下來的走向。因為有阿聖跟Ben的檔車,我們展開兩條路線的討論,其一是折返回不遠處的七坑溫泉,那裡毫無難度,一下車就抵達終點,可以就近野宿;其二是先把汽車找個地方停好,再由檔車分載我們四人前往登山口。
一番熱烈討論下,後者的想法居上風,為了不浪費時間,我們加緊上路。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很快我們又收到更嚴峻的變因,往登山口的路已被砸毀,目前最遠只能到達檢查哨,從檢查哨到登山口還得走上十公里路,若加上要攻頂,估計兩天得折返一趟全馬的距離。
這莫名多出的路程讓大家原本就不安的臉龐更添陰鬱,因為一直抱持到登山口都暢通無阻的心情,我們的行囊負擔不輕,我在心裡飛快計算了一下,恐怕最快也得落日才能到。但這是最理想化的情況,實際上我們勢必得入夜才能進入神池。
畢竟誰也沒想到會遭遇這等窘境。眾人一籌莫展之際,最後是Joshua打破僵局,他統籌完大家的想法,提出另一個方案:用檔車一路深入到無法前進的地方,再開始步行。這確實能省下幾公里路,只是得勞煩阿聖跟Ben往返多趟。
有了共識後,我們加快前往檢查哨登記,遇到同樣陷入兩難的山友,他們要麼選擇到就近的林道野營,或乾脆調頭。
我們則趁着士氣未盪至谷底前抓緊時間出發,時近晌午,六人都已來到檔車可以進去的極限,而這不過是旅程的開始。此時不再多想,扛起登山包踏上比預想多出一倍的道路。路並不難走,腳下疊積的落葉十分鬆軟,登山鞋彷彿被溫柔的羽絨被包覆,儘管如此,多出來的路途卻不停被放大,好像莫比烏斯環永無盡頭。
由於軍心擾亂,大家體力下降許多,多次休息在所難免,沿途的路標K數令我不禁想到半瓶水的故事,樂觀的人說還有半瓶水,悲觀者會憂傷地說只剩下半瓶。
恍惚間,我們走到熟悉的土地公廟,上回我們正是從這裡前往十三坑溫泉。坐在石階上乘風納涼時,體力已跟不上心裡的美好願景,疲憊一幀幀蒸散雲海和山風,有過幾次山林經驗後,明白強撐下去可能會導致更糟的後果,到時就得不償失。
於是又再討論了一次,往登山口路上會經過一處工棚,那裡有木棧板可供搭營,還有自來水跟廁所,最適合疲憊不堪的我們。衡量利弊後,一致決定目的地改為工棚,若明早有餘力可直接攻頂。
有水有棧板的工棚遠比路途杳遠的神池更加實際,一下子魏武望梅止渴的典故完美再現,腦海已勾勒出營帳立在平整棧板上姣好的曲線。這時我想起登山包內準備晚上圍着營火小酌用的威士忌,取出後六人各分飲一小口,最後由阿聖酹酒敬山。
這下士氣不再像先前那般低迷,嶸恩跟阿聖率先打頭陣,氮氣加速似的過了彎已不見蹤影。看着日頭冉冉西沉,晚風漸涼,我們四人正靠着一個緩坡休憩,忽然嶸恩跟阿聖折返回來,身上沒有任何裝備,他們站在高處喊道:“工棚就在前面啊!”
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以百米賽跑的速度狂奔,看見工棚的剎那雙腿不禁一軟,午後四點,我們結束了一天的勞頓。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兩位獨行的大哥已各據一角,成為我們今晚的夥伴。
雖然自來水早已停止供應,但附近便是河流,趁着稀薄的日光,搭帳、拉天幕、取水一氣呵成,剩下的就是等待晚餐。每次野宿無論由誰掌勺,對飢腸轆轆的我們來說都是人間美味,我們一邊看着阿聖切下山豬肉,一邊笑談今日的“不幸”。
享用完豐盛的晚餐,一小支野格酒慢慢溫熱身體,我們圍成一圈天南地北亂扯,山裡不在乎時間,少了時間限制才有脫離塵囂之感,真正得到放鬆。
秋風吹來幾回,夜幕已完全籠罩山林。
野格酒再輪過一巡,阿聖突然說河畔旁可以眺望整片星空,這時才發現他剛剛又跑去取了一次水。聽到此話,我們立刻動身前往,既然今晚無緣神池,至少還能收穫星海。
手機燈光刷過漆黑草叢,幾乎是幾步路的工夫就到了。仰頭一望,星羅棋佈,人聲寂滅,溪水在夜色中泠泠流過。
星空永遠帶着一股令人敬畏的神秘感,遙看宇宙浩茫無際,頗有“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頓時方內種種煩惱都不重要了。縱使明日無緣攻頂也毋須抱憾,青山依舊在,總有機會再訪。
樂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