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銀釧成為妖精的種種理由
每次碰到歐銀釧,心中總有千言萬語,可能頭緒與感謝太多,說出來必然口吻隆重。但自從二○一七年春天我蓄髮、並且成就一頭亂而有型的鬈髮後,除非要緊會議,不然我總幽默以待,於是碰到歐銀釧,我老是說她妖精啊,三十年如一日,竟不見容顏絲毫改變。
誠然這是事實,也是讚美。我不禁掠過我剛出道、名不見經傳時,她專程邀約我到信義區咖啡雅座,晚演餐後,用她優雅的、嗲音的聲腔問,“我想在東區開一間作家名人餐館,鈞堯要不要一起來煮咖啡呀?”又怕太嚴肅,她補充說就一起玩唄。這想法很像當紅的“一日鐵道員”、“一天店長”之類的綜藝節目,但歐銀釧在二十世紀末已有類似想法。
“作家餐館”有沒有開成功我倒是沒有追蹤,但席間她說,她在澎湖監獄籌拜寫作班,一定要邀請我去談談寫作。這個邀約很快實踐,專程搭乘飛機到澎湖,接續還有嘉義、台南等監獄。受刑人各種罪刑都有,毒品、暴力、搶劫等等,這是社會的某一個靜止處,且不知道未來飄向何方,此刻因為歐銀釧,與我共享一個文藝的下午。
如果我是髮型影響個性,她便是身高影響性格。她穿上高跟鞋幾乎與我等高,個性也大剌剌,毫不扭捏,呈現在文學亦然。我曾經為她的散文《不老的菜園》寫過書評,以澎湖繪就溫暖與夢的地圖。她是擅於命名的說故事高手,比如她家種的都是“快樂菜”,發現於澎湖海底的城牆叫做“微笑城牆”,還有“文字蛋糕”、“眼淚西瓜”、“幸福野菇”、“用祝福釀的水果酵素”等;如此愜意的名彙,都是幸福的容貌,也成為書籍基調。住在風城的阿玲寫信來,告訴她,有一罐洛神花在這裡等你;師傅為什麼常保年輕,是因為他煮的是快樂、吃的是歡喜。
文字與佈局教人眼睛一亮,讓閱讀充滿驚喜。這除了是歐銀釧散文常見的技巧外,亦點出作者“萬物皆有情”的世界觀。有情看待萬物,各種事物轉化為對話者,於是無花果變成至親;幫熟成的芭樂裝袋時,得邊說祝福的好話;母親的菜園子,是她懷念的線索;以及狗母魚,會幫助孩子讀書;澎湖人可能是“來自絲瓜裡的人”等等。對人有愛,對物有情,模糊人、我之間的界限,也因為萬念從善出發,人與物,俱都可親可喜。
故而歐銀釧的作品,便調和着玫瑰色澤的浪漫,有時候讓人懷疑是否失真。但如果認識歐銀釧,便會發現便是這樣的自然純真的歐銀釧,才能感應眾生有情、萬物有訊。
歐銀釧曾經把澎湖監獄寫作班受刑人的作品,編撰成書,她相信吸毒的、拿刀子的人,也有文字的慧根,這本書曾經轟動一時,歐銀釧不單是作者,同時也是行者。但我說她更是“立者”。那一回我代表《幼獅文藝》雜誌社邀約她來桃園演講,高鐵尚未開通,又沒有張羅到公司派車,她竟來五十分鐘、回五十分鐘,由我們陪着,站立着,來回台北、桃園。
那次演講來回,更像是歐銀釧陪着我們。一行三個人挨着電聯車搖搖晃晃,她必然看出我們的理虧,神情便有點不自在,於是盡說些輕鬆有趣的,簡直在正式演講以外,加開了另一堂演講。難怪她不老啊,時時有一顆同理他人的心,如同她的菜園。人會老,菜園卻不老?不老的是心、是文化與美好鄉愁的承繼,不老的是以至情觀看世界,世界就會永遠是它年輕的模樣。
希望我能藉這篇文章“消毒”,下次再見歐銀釧,千頭萬頭總該讓思緒出頭,千萬別再說:“喔喔,老妖精啊……”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