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旅時代下的博物館展示與創新體驗
——以澳門科學館為例
我們正處於一個“文旅融合”蓬勃發展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文化與旅遊的邊界日漸消融，公眾對博物館的期待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博物館不再僅僅是儲存歷史記憶、單向傳授知識的殿堂，它正被賦予全新的社會角色：它既是文化地標，也是旅遊目的地；既是成年人探尋生命意義的場所，也是孩子們在玩樂中學習的第二課堂。博物館的觀眾，既渴望獲取知識，也同樣渴望獲得獨一無二的創新體驗。
今天借此機會，以澳門科學館為例，與各位分享一些近年來的探索與思考。我們的嘗試，可以概括為一種“內外兼修”的整體性策略。向內，以“體驗”為核心，重構科學傳播的沉浸式場域；向外，則力圖突破圍牆，將地標建築活化為開放的城市文化客廳。
一、向內探尋
首先，在澳門科學館的內部空間，摒棄了傳統的灌輸式教育模式，致力於構建一個以“人”為中心、以探索為導向的學習生態環境。其中的核心理念，是推動一場從“告知”到“共創”的轉變。
傳統的互動展品，往往停留在“按下按鈕，觀看結果”的淺層互動。科學館嘗試超越這一局限，將展品設計成一個個開放式的問題或挑戰。例如，在兒童科學廳的“奇妙水世界”展品，不會直接告訴孩子們什麼是壓力、什麼是浮力，而是提供一套由他們親手操控的水閘、水泵和水道系統。孩子們在解決“如何讓水車轉得更快”這類自發性問題的過程中，自主地建構起關於流體力學的初步概念。在這裡，訪客不再是知識的被動消費者，而是科學過程的主動參與者。這種在“發現”的喜悅中獲得的知識，不僅更深刻，更能點燃一顆好奇與探索的種子。
如果說，互動展品是科學館的骨架，那麼敘事就是貫穿其中的靈魂。因為人類天生就需要故事。我們嘗試用兩種互補的方式，將科學知識編織進動人的故事裡。
第一種方式，是將整個展廳設計成一個連貫的敘事空間。以“觀星者”命名的天文科學廳，便是一個典型案例。它沒有按照傳統的學科分類來陳列知識，而是以“觀星者”這一充滿人文色彩的形象為線索，帶領訪客踏上一場穿越時空的旅程。從古代文明對星空的敬畏，到哥白尼、伽利略的理性革命，再到現代的太空探索，最終回歸到個體與宇宙的哲學思考。當訪客在這段旅程即將結束時，看到國家首位宇航員楊利偉穿戴過的艙內航太服實物時，那種由宏大敘事所帶來的真實情感衝擊，是任何教科書都無法比擬的。最後，訪客步出展廳帶走的是霍金留給我們的啟示：“記住仰望星空，而不是只關注腳下。”而在科學館的天文館，我們也會舉辦以星空為主題的音樂會，讓科學與藝術在山頂上重逢。
第二種方式，則是通過現場表演，用戲劇的藝術形式來講述科學故事。而談到這一點，必須特別提及科學館與故宮博物院的珍貴合作。二○二四年四月，我們在澳門共同舉辦了“發現 · 養心殿”主題數位體驗展。這不僅是故宮博物院首次在港澳地區舉辦數字展，更是一次探索文化與科技融合機制的典範案例。展覽運用虛擬實境、體感交互等數位技術，將清代皇帝理政起居的養心殿“搬”到了澳門科學館，讓觀眾得以“親身”參與到朱批奏摺、鑒藏珍玩等歷史場景中，將靜態的文物歷史，轉化為一場可以親歷的動態故事。
如果說一場展覽大多數觀眾能看到的，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川部分，那麼通過角色扮演、輔助的戲劇導賞則是要把隱藏在水面下的部分盡量讓大家看見：“養心殿”之於康熙皇帝，是一個學習西方科技知識的場所，而向康熙傳授科技知識的人是西方的傳教士。從前西方科技、宗教、藝術及價值觀念等都是經由澳門傳入內地，西方傳教士也是把澳門作為進入中國的第一站。讓更多的人看到，這不僅僅是一場把養心殿利用科技手段轉化的展覽，而是用歷史和當下、外望和內省的雙重視角重新審視澳門的獨特作用。讓前沿的科技與厚植的文化在澳門相遇，一方面是科技在中華優秀文化傳播方面的無限可能，另一方面是數字技術產業的發展也極需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內容來助推，展現了從文化到科技、從科技到文化美好的雙向奔赴。
當然，在科學館，最宏大的敘事作品，是建築本身。這座由建築大師貝聿銘先生設計的建築，其內部空間是一個螺旋上升的結構。十二個長期展廳沿着這條環形坡道連續分佈，打破了傳統博物館“一間展廳，一個主題”的割裂感。這條不斷攀升的路徑，本身就是一個強有力的隱喻，象徵着科學探索永無止境的旅程。同時，貝大師還巧妙地將他所擅長的蘇州園林“借景”手法化用到現代建築中。當訪客在館內探索時，隨處可以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看到外部遼闊的海景。室內的科學探索與室外的自然景觀，由此產生了一場詩意的對話。
二、向外延伸
一座博物館的生命力，不能僅僅局限於它的圍牆之內。每一座博物館應當把 “向外延伸”作為思考命題。
澳門科學館作為一座地標，其價值不僅在於建築的藝術性，更在於其作為公共空間的潛力。貝聿銘先生的設計哲學是“讓光線來做設計”。這種對光線的極致運用，讓我們聯想到中國傳統建築的智慧，例如紫禁城乾清宮內“正大光明”的牌匾，正是巧妙利用冬至的日影角度，創造出獨特的光影奇觀。同樣，科學館的玻璃幕牆，不僅引入了自然光，更建立了室內與室外的視覺聯繫，讓建築與周邊的海洋、天空融為一體。這座建築本身，就是一件關於科學、藝術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展品。
基於此，科學館總是積極地將戶外的海濱廣場、堤岸等開放空間進行活化，將它們從靜態的建築附屬品，轉變為充滿人氣的城市舞台。例如，我們在館外標誌性的心形樹廣場，和澳門相關團體舉辦了首屆“澳門咖啡節”，以咖啡這種輕鬆、時尚的生活方式為切入點，緊扣西方文化進入中國的首站——澳門城市形象的主題，植入“中國第一杯咖啡在澳門”的理念，將那些傳統上可能不會走進科技場館的市民和遊客吸引到科學館的場域中來。此外，利用臨海的地理優勢，長期舉辦觀星、觀月活動，將天文科普從封閉的展廳解放出來，融入真實的自然與社交場景之中。
通過持續舉辦音樂會、親子嘉年華、主題市集、公共藝術裝置等活動，我們希望將博物館的角色，從一個單純的“目的地”，轉變為一個催生文化活動與社群互動的“平台”。
在科學館的主入口旁，有一棵被修剪成心形的榕樹。它不僅是遊客熱衷的打卡點，更是所有戶外活動的天然背景。我常常覺得，這個小小的空間，精妙地濃縮了人類所追求的和諧——那就是對建築、人與自然的三重尊重。在這裡，貝聿銘先生的建築提供了天然的背景；市民的歡聲笑語賦予了空間以生命力；而永恆的自然海景則為這一切提供了廣闊的舞台。
我深信，博物館的使命，不僅僅是傳播知識，更是要培育一種人文精神——一種尊重自然、關懷社群、並追求真、善、美和諧統一的精神。最前沿的科學探索，最終應回歸於人文關懷。這正是我們 “向外延伸”的實踐，所傳遞的核心資訊。
小 結
澳門科學館的探索，或許可以為我們思考未來博物館的發展，帶來一些啟示：
第一，擁抱體驗：未來的博物館，必須從內容的提供者，轉變為體驗的設計者。
第二，視建築為活性資產：博物館建築不應僅被視為被動的容器，更應是一種可被活化的核心資產。
第三，將使命延伸至圍牆之外：博物館需要超越機構的圍牆，成為城市公共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第四，融合使命於城市生活：成功的博物館不再是知識的孤島，而是將其教育使命與所在城市的文化、休閒與社交生活巧妙地融為一體。
澳門科學館的故事，是關於一座建築物如何努力成為城市的一部分，如何回應時代的呼喚，如何在傳承知識的同時，為公眾創造更多美好的體驗與記憶。澳門科學館已在這條探索之路上啟程，未來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本文為故宮博物院第七屆太和論壇發言：博物館文化闡釋的跨媒介敘事與體驗創新）
穆欣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