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圓
各款中式傳統節日甜點中,年糕和月餅為我所喜,但都不及湯圓:捧着一碗熱騰騰的薑汁糖水,一顆顆雪白湯圓入口滿滿的香甜軟糯,吃畢渾身都暖起來,在冬日裡分外窩心。前段日子沒怎麼下廚,乾脆趁冬至做一盤湯圓,好讓丈夫和父母們知道,我還是有點基本技能的。
要麼不做,要做就做全套,精心挑選我最愛吃的黑芝麻湯圓下手。食譜如是說:到超市去買一包黑芝麻,清洗後炒熟,磨碎後拌入砂糖和牛油,另一方面混合糯米粉和清水,揉成粉糰,包裹芝麻餡料,下鍋一煮便大功告成。材料簡單易買,製作過程也不複雜,我信心滿滿地扮演着家庭煮婦的角色。
說得倒是輕鬆,動手才發現每個環節都傷我腦筋。芝麻極輕,倒入水中不少都浮在面上,伸手淘洗反而沾得滿手都是,以濾網撈起芝麻,總有一小部分被浪費,苦幹數回後決定不再執着,也不浪費紙巾吸水了,略略風乾便倒進平底鑊中炒熟。炒芝麻的過程很療癒,看着一顆一顆小東西從濕到乾,漸漸漫出香氣,成就感自動萌芽——這還是高興得太早。炒熟了的芝麻會在鑊裡跳動,但肯定不是所有芝麻在同一時間熟透,所以有些芝麻還在鑊內感受高溫,有些已經興奮得跳出鑊外,撿也撿不完,只能留在結束時再打掃。終於進入磨碎的程序,卻猛然發現,輕飄飄的芝麻被磨刀捲到瓶壁上,打開一看,只磨碎一半,另一半還是完好無缺,只得進入磨碎、攪拌、磨碎、攪拌的無限循環之中。芝麻粉磨成後,拌入砂糖和融化了的牛油已是易事。
這時丈夫進來,見我手上的糯米粉糰初見雛形,可惜份量略少,他便毅然接力。小廚房擠進兩個人,空間明顯不足,加上滿桌都是各種器具和食材,每一個轉身都需要小心翼翼。然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比獨自苦幹要歡樂得多了。我們並沒有像電影情節那般互丟糯米粉,在下雪似的場景裡打情罵俏,現實生活裡的情趣不是那些唯美(卻需要奢侈的人力物力去收拾清潔)的畫面,反而是普通的繫圍裙、捋衣袖,聊聊柴米油鹽等。兩個人合作的進度顯然快得多,待我進入包餡料的環節,他已經眼明手快地削薑煲水溶糖,等我的湯圓下鍋。
自家製湯圓總是大小不一,但我這批湯圓連表面上也是坑坑窪窪的,咬開來非但不流心,入口還能吃到芝麻顆粒,我忍不住用門牙洩恨般咬碎那些小小的芝麻粒。而且,說好由我下廚,後來也變成二人合力完成,好像沒有實踐本來的承諾,心底暗自氣餒。
事實上,這不是我第一次做湯圓。相比起其他小食,湯圓絕對易做。不同的是,這是第一次從頭到尾都由我親手所做。往日都由母親買來混好的麻蓉餡料,再由父親揉好糯米粉糰,我只需要負責包和煮。買來的餡料質感上佳,粉糰柔軟有韌性,包起來得心應手,半小時不到便已經收拾妥當,可以開餐。一直以來的經驗太寫意,是以,我輕視了。
在流水式作業下學習包湯圓的我,也曾嘗試加入其他小食的製作活動,包餃子、包粽子,都因為手笨拖慢進度,演變成分工進行。再長大一點,功課忙起來,我也不再幹這些活了,只懂得默默地吃。悠閒享受少不免失去一些家庭樂趣,這些年的回憶裡,大多是母親獨自揮汗的背影。廚房狹小,她又不願挪到飯廳去“打擾”我們,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當然,我們也會問她是否需要幫忙,但每回都問得漫不經心、毫無誠意。畢竟,母親恆常地回答那句話:“別過來搞搞震,出廳看書去,做好再叫你吃。”頓時感到好意被強行扭曲,彼時性情衝動,少不免賭氣,轉身便走,吃的時候也不知感恩,只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年復一年下來,我進廚房的次數越來越少。
湯圓吃罷,我頹然地清理廚房,丈夫義不容辭地參與進來,同時跟我說起他兒時的事。他說,包湯圓是他小時候的玩意之一。彼時物質短缺,父母雙職,過節時一家人圍在餐桌前包湯圓,是他們僅有的親子時光。他們從不追求湯圓表面是否圓潤,也不需要趕進度追效率,反而,年少的他愛搗蛋,花足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把湯圓包成各種怪獸形狀,煮好後又遵循“責任承包制”,吃掉一隻又一隻怪獸湯圓,一家人笑得不亦樂乎。我幻想,那些怪獸在他的胃裡交手十大回合,勝出的成為脂肪、輸掉的慘被排泄,也不禁偷笑起來。
“所以,剛剛能夠進廚房和你一起下廚,其實我覺得很歡樂。”他把我手上的鍋子接過,繼續清洗。相比起坐在飯桌前等我服侍,他更喜歡我們合力做好這盤湯圓。我突然回想,說不定當年的母親在使小性子,說不就是要,其實她也很渴望我們擠到她身邊去“搞搞震”,或者至少稱讚她努力的成果,只是我們沒有聽懂背後的意思。
那天我把自己親手包好的湯圓帶回家去,母親一邊聽我細說“研磨芝麻歷險記”,一邊說我自討苦吃,讓我別再找這種麻煩事來做。我邀請她嘗一嘗,給點評語,父親才說:“她不吃糯米。”若干年前,母親的腸胃消化能力欠佳,早已戒吃糯米至今。看到她默然迴避我的眼神裡閃着一絲無奈,我才發現自己當年除了沒有聽懂她的話,也沒有仔細看清楚她。這一回,我學會不再賭氣、亦不委屈,若無其事地吃完這頓冬至飯。回去的路上,我想,如今開始學做一款不含糯米、容易消化的小食,是否還來得及呢?
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