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的矛盾
生於一九四一年的宮崎駿,幼年在鹿沼市伯父開設的民用飛機製造廠躲避戰火,印象深刻。他想必從那時開始就疑惑,為什麼都是飛機,有的能運輸物資和帶人遠行實現理想,有的卻攜帶着死神蹂躪大地生靈?
宮崎駿從小迷戀做飛機模型和繪畫飛機,但他沒有當飛行員,而是在長大後成為動畫家繪畫一場場飛行,甚至把自己創辦的動畫工作室命名為吉卜力——一種意大利老式偵察機的名稱。他繪畫關於戰爭的動畫,也是想通過想像力突破現實兩難的限制:在他最讓人爭議的作品《風起了》可以看到,宮崎駿想用一個工匠純粹的“職人魂”來解釋零式戰機設計師堀越二郎的選擇,而把他的戰爭責任一筆帶過。
堀越的名言“我只是想製造一架完美的飛機”,就像是這種美學絕佳的辯護。最近讀鈴木敏夫著《天才的思考:高畑勳與宮崎駿》,我卻看到即使是宮崎駿的最佳拍檔高畑勳,也曾在《風起了》上映後、二○一四年的一次對談上直接質疑宮崎駿:“電影尾聲,調性徹底改變,有一幕出現了大量零式戰機,我認為在那之前是不是應該客觀描寫一下這場大戰發生了什麼。”
宮崎駿閃爍其詞,以篇幅不夠這樣的技術原因開脫,但高畑勳不收貨,明顯地,拍出《再見螢火蟲》這樣作品的他,是一個比宮崎駿意志更堅定的左翼反戰主義者。書中透露,宮崎駿曾質疑《再見螢火蟲》裏把軍官遺屬拍得太慘不合理,他沒有想到這正是高畑勳的弦外之音——戰爭之難是一視同仁的。
看《天才的思考:高畑勳與宮崎駿》可知,《風起了》未完成前,作為吉卜力三巨頭的鈴木敏夫就質疑過宮崎駿為什麼不加入重慶轟炸的場景,宮崎駿也是以技術原因推搪,他說他總是畫不好零式戰機組隊飛向戰場的場景。
其實他是畫不出自己心中的矛盾。
這讓我想起宮崎駿的前輩、動漫大師松本零士。松本零士和宮崎駿對戰爭的“迷戀”,應該是對空戰場面的迷戀,我願意這樣理解:是日本古代以來的尚武精神和少年人對冒險的嚮往,在潛意識中驅使他們如此。但把松本零士拉回來的,是他對人類、不完美的人類的懷緬和認可,以《銀河鐵道999》裡變不成機器人的星野鐵郎為代表——相對應的,宮崎駿《飛天紅豬俠》裏的飛行英雄選擇一張豬臉示人,也是這樣一種決意吧?
相對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學運一代的“暴走”,飛翔當然來得更為逍遙,逍遙一方面帶來從容和信心,一方面帶來妥協和逃避,宮崎駿拿着的正是這樣一把雙刃劍,還好,他為我們帶來的更多是前者。
我始終忘不了《天空之城》裏,希達對野心家穆斯卡說的一段話:“我終於明白勒普泰滅亡的原因了……儘管有可怕的武器,有很多很多的機器人;但是,離開泥土它就活不成了。這些,難道你都不知道嗎?”所以,宮崎駿是知道的,在他的電影裏除了飛行器,還有那麼多麵包師傅、農夫和洞穴探險家,而天空之城上殘存的最後一個機器人,是一個園丁。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