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有裂痕
父親每次做雞煲翅,必到水上街市買新鮮大海螺,偶爾留下漂亮的巨型螺殼,放在陽台裝飾。
“湯頭那鮮味,是不是急凍海螺沒法比?純粹的海之味。”我常常懷念父親的豪華海鮮老火湯,以及他自豪的笑意。
可惜父母對鰣魚興趣缺缺,價格不菲的蟹,只是季節性的奢侈,尤其是膏香肉甜的厴仔蟹。家裡曾買來大肉蟹又來不及吃,給了牠絕地反擊的機會,用一整晚掙脫草繩,高舉巨螯殺到客廳,與被獨留在家的我對峙。小人兒哪會處理呢?被巨蟹逼趕得走投無路,只好先用鍋蓋就地困之,聽候發落,晚飯再一雪前恥。
父親蒸的蟹也確實好,簡單的薑、葱、油、鹽,已風味絕佳。有時候碰巧生理期,看着飯桌上的蟹想吃卻不敢碰,又不能宣之於口,父親以為我鬧小姐脾氣,白白辜負一番好意。
父親也有體貼的一面,譬如反覆提醒我要剜掉大閘蟹極寒的蟹心,又如蟹鉗的處理。待到下鍋蒸蟹,父親不徐不疾用刀背輕輕敲裂堅硬的蟹鉗,不能太碎,亦不能傷牙費勁,還得保持蟹肉的鮮味和完好。家裡吃蟹從來不用甚麼蟹八件或不鏽鋼夾子,只需放懷,沒有優雅的必要。換言之,約會對象如不欲吃蟹,彼此的拘謹度已能略知一二。
“萬物皆有裂縫,光從中灑進。”如今自己劏蟹,總是劍拔弩張的儀式感,怕互相傷害,口中急唸阿彌陀佛,為之超度壯行。拖泥帶水的刀法、忽重忽輕的力度拿捏,不及父親手起刀落的熟練。吃着這些帶裂縫、碎殼片、肉沫的蟹螯,偶爾會讓我想起Leonard Cohen《Anthem》的歌詞,以及把愛偷偷釀進蟹中的父親。
說來奇怪,西餐內有乾坤的醬汁、落英繽紛的擺盤,總像高級交際花,初見驚為天人,久待卻像塵茫泡沫,只剩薄情寡義。洗盡鉛華的海之味,卻勝過千言萬語,讓人腹中有安慰、手中有餘香,清鮮的氣味灑滿憶記。
(海之味 · 七 · 完)
卡 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