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樓老張
“我今年七十八了。人到這把年紀,今天看起來還好好的,明天說不定就不在了。”老張一邊說,一邊哆嗦着爲我續茶。
那天正當立秋,烈焰如火,妻兒在房間午休,我獨自開車從住地出來,到曲江村的老舊土樓和石龍旗轉了一圈,回程路過一處似廟似堂的建築,外觀五彩繽紛雕樑畫棟,但結構流於簡單,一下出現在群山環抱的青石板廣場中,顯得單薄且突兀。主殿裏供奉着玉皇大帝,左側坐着財神,右側立着觀音。閩南人的信仰龐雜凌亂,有祖上先人、廉官循吏,有曾經恩澤家族的貴人,也有山邊屋角的土地公,什麽樣的神佛靈怪都有可能出現,林林總總,屢見不怪。
殿內空無一人,前後走上一遭,竟連廟名也沒有發現。偏殿傳出一聲輕咳,牆角處有人影晃動,原來一老者正收拾黃紙和香燭。這人便是老張,汗背心下露出黝黑結實的肌肉,一看就能想像年輕時一定是個壯勞力。對於貿然出現的遊客,老張並沒有多少驚詫,平靜地帶我在大殿又粗轉了一圈,態度不冷不熱。感謝完正欲道別時,他卻說,“喝杯茶吧”。在南靖和詔安跑了幾天,對於土樓有了些直觀粗淺的認識,心中總希望能尋個機會與當地人作些深入交流,於是沒多顧慮,順勢就坐了下來。
閩南人愛喝茶,幾乎每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專屬茶具。老張行動遲緩,想是有些輕度腦梗,燒水的當口,撕開一包鐵觀音倒入茶碗中,“這座慶豐堂也是我們張氏祠堂,已經有二百多年歷史了,原來在大路對面的山腳下,香火旺得很。文化大革命中被紅衛兵砸了,前幾年政府才批准重建”。
我住的土樓位於塔下村,距此不遠,塔下村和周邊的石橋村、南歐村都屬於張氏家族的聚居地,“我們這支張氏是明朝嘉靖年間從河北逃難來的,一直到清朝光緒年間,祖父才在太祖父支持下,與族人合夥在塔下修建了一座土樓。父親兄弟四人,我這代兄弟六人,土樓原本不大,一家一趟,上下四間,幾代人分下來,到我手裏只有很小的一點了。”
西晉末年的永嘉之亂,揭開了中原漢民族持續數百年的南遷大幕。自江淮進入閩南的中原移民與當地土著融合,形成了以閩南話爲特徵的福佬族群,而經由江西贛州輾轉滲入閩西的中原移民,則形成了以客家話爲特徵的客家族群。明末清初,客家人口激增,耕地的局促迫使他們開始從內地向東擴張,而東部離海更近的福佬人則因常年遭受倭寇海盜侵擾,以及隨之而來的嚴酷海禁,生活難以爲繼,逐步向西遷徙。生逢亂世的兩大族群在閩西南的大山深處相遇。以鄰爲壑,相互視爲賊寇,族群間械鬥不斷加劇,再加上倭寇、猛獸的侵襲,以及與當地佘族的衝突,他們不得不在選擇以血緣爲紐帶聚族而居的同時,開始思考構築更加堅固的防禦體系。據《漳州府志》記載:“漳州土堡舊時尚少……嘉靖四十年以來,各處盜賊生發,民間團築土圍、土樓日衆,沿海地方尤多。”先祖們帶來的中原建築,諸如北方的四合院、臨水沿河的江南宅院,以及粉牆黛瓦的徽派建築等等,防禦功能幾近於無,於是這裏最先出現了脫胎於四合院的高起的五鳳樓,接着迭代爲堡壘狀的方樓,最後,海岸邊的福佬人率先創造出圓形土堡,客家人隨後跟進,逐步營建出更多圓形土堡和土樓。圓樓全封閉圍合,沒有拐角,更加易守難攻,並且相同周長下,圓樓面積比方樓幾乎多出百分之三十,這意味着用等量建材,可以得到更加寬敞的院內空間。圓形土樓的建造逐漸走向了巔峰。
今天,離亂的日子早已遠去,聚族而居、集體防衛的需求,被更小的家庭單元所打破,圓形土樓建設失去了它産生的社會基礎。老張的一兒兩女像大多數客家年輕人一樣,早早就離開了這片山林,孫輩們甚至已經到達了歐洲和美洲。“我一輩子呆在這裏,到老了更不會離開。兒子在廈門,說遠也不遠,但我這個年紀到城裏沒法掙錢,還給孩子們添負擔。在這裏幫族人看看祠堂,每個月還能有一兩千塊,挺好。上午回家和老伴兒吃個早午飯,下午自己熬點粥就對付了。”說着,老張抬手指了指牆角的電飯鍋。
老張話多嗓門大,我索性不再打斷,多聽少說。“老大和老六早年當兵就沒回來,老六死在了越南。我排行老三,年輕時也想參軍,但耳朵有問題,部隊上不要,只能一輩子守着家裏的土樓和祖墳。土樓的狀況一年不如一年,離塌也不遠了。我們這輩人啊,什麽苦都吃過,一出生就遇到戰爭,還沒長大又碰上三年自然災害,爺爺奶奶和父親爲了我們兄弟幾個,硬是活活餓死了。日子過不下去,族裏好些人都逃去了東南亞。改革開放以後,發了財的人要回來光宗耀祖,有的修橋鋪路、有的建學校幼兒園,還有些翻建了家裏祖傳的土樓,你看周圍那些豪華氣派的土樓,大多是華僑們資助的。”
二○○八年七月,閩南三千多座土樓,僅以其中微乎其微的四十六座入列世界文化遺産,包括了田螺坑、初溪、洪坑、高北、大地、河坑六個土樓群,衍香樓、振幅樓、懷遠樓、和貴樓四座土樓,簡稱“六群四樓”,基本涵蓋了福建土樓的圓形、方形、交椅形等多種建築樣式。
塔下村和曲江村都處在田螺坑土樓群範圍內,“土樓申遺成功的消息傳來,上上下下沸騰了好些日子。最高興的還是土樓的主人們,雖然當時沒幾個人能弄明白世界文化遺産是個什麽東西,但有一點都清楚,土樓要火了,日子要好過了”。
土樓真的很快就火了,學者記者絡繹不絕,四方遊客紛至沓來,他們都陶醉於土樓外形的壯美,驚嘆於土樓構建的神奇,卻很少有人去體察土樓蝸居的困頓。申遺成功不久,政府便規定,世遺範圍內的村落不再批准村民新建住房,且凡與古老土樓風格不符的建築限期拆除。爲了擺脫人增房不增的窘迫,大批土樓居民不得不選擇去了城鎮。
我在塔下村住的土樓,三年前被一家文化企業承包,居住舒適環境優美,能看出來,改造維護確實花費了不少心思,然而住宿費也高得令人咋舌。“搞翻修做環境只是爲了招徠遊客,爲了賺更多的錢。他們還信誓旦旦向我們承諾,要把土樓的年輕人都吸引回來,其實哪有幾個真正返鄉創業的。你肯定看到了,今天土樓裏住的,都是六○三八六一部隊(老人婦女和幼兒)。我上中學時,一個年級四個班,每個班都滿滿一屋子學生。你再看現在的塔下小學,全校就兩個半人,一個校長兼老師、一個門衛兼伙夫,就一個學生還是個殘疾孩子。如果真的都能像那些大老闆們說的樣子,日子早就該好起來了,孩子們早就該回來了,我還用得着七老八十在這裏打工嗎?”
正值暑假,老張口中塔下小學的張校長正受僱於某集團,每天上午會帶領一批遊客開展行旅活動。張校長熟悉地方和客家歷史,更熟悉每幢土樓的家族史。張校長精力旺盛,渾身散發着正能量,不時會興奮地指着某一處橋或者某一座亭,“這是誰誰誰從南洋回來造福鄉里,族人爲了感激和紀念他而修建的”。想到這裏,我啜了一口鐵觀音,疑惑地詢問老張,“那些早年下南洋發了財的族親,現在不再接濟家鄉了嗎?”老張嘆了口氣,“也不能怨他們,從前中國窮啊,你想想,八十年代初,我們全縣也沒能出幾個萬元戶,他們一回來就捐個十萬八萬,那是個多大的數目啊。六○年大災荒時,幾個印尼鄉親給村裏寄了些錢,幸虧那些錢,買了幾萬斤糧食,不然這周圍的村子怕是早死絕戶了。現在人民幣越來越值錢,他們在外面掙錢卻越來越不容易,一邊升一邊降,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你就看眼前這個祠堂,光地面上的建築就需要二百萬,南洋的兩個老闆回來,也只捐出了三十多萬。好在我們是鄉下人,還有塊地有片山,春天刨刨筍子,夏天收些蘑菇,政府再發點養老錢,湊合能活下去。”
開發旅遊帶動三産,反哺遺産保護。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理想讓資本們得到豐厚的物質回報之後,現實卻事與願違地催生出更多更嚴重的負面問題,人口外溢,造成無人居住的土樓加速損毀,需要投入更大資金加以修復。見“樓”更要見“人”,如何給土樓原住民帶來更多實惠,世遺保護面臨的困境還需要繼續探尋答案。
喝着老張的茶,聽了很多土樓故事,心情卻沉重了許多。
開車到達永定初溪時已近傍晚。山坳裏溪水邊是一片以“慶”字命名的徐氏土樓群,夕陽斑駁的照耀下,安靜落寞。空曠的場鎮上,老人們無聲地在樹下納涼,偶爾幾條土狗從身邊晃過。我們的出現給黃昏下古老的土樓帶來一絲生氣,老人熱情地迎上來,一邊告訴我們哪裏拍照的角度最好,一邊邀請我們品嘗自家曬製的土茶。老人的女兒也抱着娃走過來,“我在漳州做老師,趁暑假回來陪陪爸媽。你們別看這裏白天熱熱鬧鬧都是人,天一黑,偌大一座土樓裏就剩下我們幾個,老的老小的小,也寂寞無聊得很,你們留下來吃了飯再走吧。”
土樓頂層,一串串大紅燈籠不知何時都亮了起來,一方石桌,最普通的幾碗家常菜,有山筍和蘑菇。幾隻雞在身邊肆意地走動,老人的女兒解釋道:“一直這樣散養着,我媽不讓殺,說到了晚上,只有牠們還有些動靜。”
客家傳統,宗族子弟凡在科考中“進士”以上的,都可在祖堂前竪立石製龍旗杆,並鐫刻下姓名、官職、功績和生平,以激勵後世子孫刻苦學習,建功立業。後來,旅居海外的族人,如果對家鄉建設作出過巨大貢獻,鄉親們也會爲其竪起石龍旗。
在初溪徐氏宗祠邊的沁芳園,有一根近年新立的石龍旗,上刻文字:“徐騰芳,生於一九六六年,清華大學學士、碩士,中國首位在世界一流學府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獲建築學博士,是建築科學與節能領域的世界知名學者。”
手撫龍旗,不禁想到老張遠在歐洲的孫子,或許有一天,張氏族人也會在宗祠德遠堂爲他立上一支石龍旗,然而,他必是不會再回到那翠綠的塔下村了。
離開時,場鎮上那幾個踢球的孩子也不見了……
姚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