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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21日
第D07版:新園地
澳門虛擬圖書館

(隨筆)喪 禮

喪 禮

一天,突然收到父親的短信:今天是你阿婆的忌日。

我不知道父親這樣做是希望我有所表示,還是別的,但我只能打開記憶的閘門,尋找祖母永不消逝的身影。

八年前那個料峭寒氣尚未退盡的春天,傳來了噩耗。其實此前幾個月,父親已告訴我,祖母健康急劇惡化。她短暫住過院,後來便被安排回家,這是我們鄉下的習慣。高齡患者如找不到治癒的希望,家人也就放棄了,一方面是經濟原因,另一方面也是老人的心願,他們大多希望在家中度過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

值完夜班後,我趕緊出了澳門關,在珠海坐車回鄉。車上,忽然想起前些年去世的祖父。直到祖母也跟着祖父的腳步離去,我才意識到暮年的夫妻是連在一起的。一步踏進祖母的老屋,一切都與想像的一模一樣。

父親、叔父、嬸、堂弟妹、姑媽們以及族人,都到了。大廳裡香煙瀰漫。祖母就躺在一張席子上。她雙目緊閉,灰白的頭髮向後梳得整齊,可能是臉頰消瘦的緣故,此刻她鼻子顯得很高挺、漂亮。這是我之前不曾注意到的。這位年近九旬的婦人,從我認識她的第一天起,就是滿口金牙,骨瘦如柴而略佝僂着,走路輕快如一陣風,總是穿着斜襟的或藍或黑的衣服。此刻,她熟睡一樣,讓我們瞻仰。

我迅速想起小時候祖母哄我入睡的場景,想起祖父,便忍不住嚎啕大哭。叔父遞來一飯盒,我吞着淚水囫圇嚥下。

父親、叔父和姑媽們穿着白色的麻衣孝服,臉帶憂傷。在一切禮儀完畢後,仵作便推着木車把祖母裝入,運走。她的子女們在老人出門的剎那,忽然全都跪下,抽噎着,我只記得他們的言語裡反覆念叨着:“阿媽啊,你走好啊……”

汽車到了火葬場。父親拿着祖母的身份證辦理了戶口註銷手續。一縷黑煙在遠處的煙囪飄出,生命就這樣以一種飄然的方式告別。我不認識這縷黑煙的主人。我只知道祖母被安放在小禮堂內,最後一次接受親人的陪伴。

我們環繞她緩緩走了一圈,淚水早已將每個人浸泡了。

祖母在生命的最後一兩年已不太認得我了,我去過醫院探望她,跟她說自己要去澳門發展,她卻只記得是香港。我沒有理由生氣,這是每個人都可能遭遇的困窘,避無可避。

就在祖母病重的時候,我還在北京開會。她畢生沒有鬥爭的豪言壯語,沒有崇高得不能用平凡來安頓的經歷,她只是一個來自舊社會目不識丁的農婦,一生都在煎熬中度過,幼年喪父,青年時期走避日本人的侵略,在民國的災荒中苟延殘喘,親眼見過被狼吞噬的餓殍。在生活穩定的新時代,她卻沒有好牙咀嚼食物。

我為自己在北京的瀟灑而痛恨。彷彿正是那一次突然來臨的北國風雪吞噬了祖母風燭殘年的生命!

祖母是堅持到最後一刻才撒手人寰的,她平素經常拒絕服藥,那一次卻在迷迷糊糊中吞下了藥湯,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並非出於對人間的留戀,而僅僅是因為她想熬到見着從外地回來的小兒子——我叔父最後一面,或許正是那一口苦澀的藥湯,讓她如願以償。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祖母最後的堅韌,是揉碎了無盡的思念和牽掛。

祖母姓陳,新會羅坑天湖人,生育二子四女。她是文盲,卻能認出所有兒孫的名字。

譚健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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