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長素有為
朗朗乾坤浩蕩愁,銅駝荊棘血周流。
先王遺法無憑處,獨見霜毫寫未休。
康南海眷懷王事,蚤年力促維新,戊戌去國,乘桴浮海外者十餘載,國變後歸來,已事不可為,侘傺無聊,兼以食指浩繁,在京滬若干大書店置放“康南海先生鬻書潤例告白”,餘生遂以書法傳。先是,著《廣藝舟雙楫》,承阮文達、包慎伯餘緒,尊碑抑帖,鼓動甚力,豈惟國政維新,書學亦變法矣。自述書學淵源云:“吾執筆用九江先生法,為黎、謝(按,謂二樵、里甫)之正傳。臨碑用包慎伯法,慎伯問於頑伯者。通張廉卿之意而知下筆,用墨浸淫於南北朝而知氣韵胎格。惜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語於此道乎。”此光緒十五年事,南海三十二歲,垂四十年驗證之,益見“眼有神,腕有鬼”二語雖能者不免焉。南海以顯赫聲名為自鬻之資,大筆一揮,解衣磅礡,其雄放可抵《石門頌》、《經石峪》,勢不可遏,其下駟則流於浮盪率易,不無大名欺人,況有贋作射利,璠璵燕石,不可不辨,然閱歷既廣,不同凡俗,心聲發為文字,究有不可磨滅處。
此其自書《戊戌八月國變紀事》之一,即為不可多得之作。詩云:“歷歷維新夢,分明百日中。莊嚴對宣室,哀痛起桐宮。禍水滔中夏,龍蛇悼聖躬。小臣東海淚。望帝杜鵑紅。”款識“在日本驚聞德廟駕崩,有感賦此。康有為。”詩不難解,據云此初刊《清議報》,康梁戊戌十一月在橫濱創辦,光緒二十七年十一月後停刊,豈有預聞宮車晏駕之理?康同璧纂《康南海自編年譜續編》記德宗賓天,南海時居檳榔嶼,與此書題識不合,其再踐東島,在宣統二年五月,然玩味此書,頗見本色,兼帶分隸意趣,決為的筆。名印下鈐“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一印,已入民國,益證為後來追憶戊戌出亡日本時作。“禍水”一聯,《說文》:“悼,懼也。”取《飛燕外傳》禍水典故,懼皇帝不虞而已,非悼亡也,乃後來逕書“在日本驚聞德廟駕崩賦此”,此公之不飭細檢輒如此,可發一噱。渡日後撰《我史》,生前未刊,後人以《康南海自編年譜》為名梓行,記戊戌後事云:“維新之事,吾以四月二十八日召見,至七月二十九日奉密詔,凡九十日。是役也,身冒十一死,思以救中國,而竟不死,豈非天哉!事後追思,無一生理。⋯⋯凡此十一死,得救其一二,亦無所濟,而曲線巧奇,曲曲生之,留吾身以有待其茲,中國不亡,而大道未絕耶?”放言高論,宜其霜毫之寫未休也乎。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