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者的入世與出世
——回顧楊德昌電影
陳佳文
台灣作者電影導演楊德昌,於二○○七年逝世前,留下的七部電影長片,成了解讀當代華人社會,尤其是台灣台北都市人生百態的文獻式作品。他的作品同時含有作為知識分子對生而為人的觀察與理解,也探討人如何理性地自處,不限於文化地域的宇宙性問題。楊德昌的鏡頭語言由始至終保持冷靜規範、作為客觀敘事者的角色。楊導擅長利用場景空間,透露人物關係說故事,早期三部作品影片非線性結構,以及留白“暗場”手法,聯同廖慶松的“氣韻剪接”,以蒙太奇節奏上的衝擊帶動觀眾的情緒反應。不同空間影像的嫁接並置,構築內在情緒的氣魄,這早期三部電影也可以是電影語言技法的教科書級作品,也是他被譽為以影像寫詩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從《獨立時代》開始,基本上沒有中景以上更近的鏡頭。全身景鏡頭(Full shot) 只透過鏡頭移動一鏡到底,場面調度演員完成一場戲的行進。這鏡頭景別上的選擇,也能把人物處身的環境納入敘事中,冷靜緩慢的運鏡呈現精準的場面調度以及戲劇效果。人物在景框中來回進出,言語、形體或情緒的活動,全部被困在觀察者的視線裡,觀眾能透過這種冷靜的觀察者視點看到一切。人物被困在故事處境中往往能製造荒誕的戲劇效果。
《一一》問世二十年
二○○○年完成的《一一》,是楊導最後一部電影。故事情節是關於一個台北中產家庭各個成員的成長故事,也同時在說人生在世,人到底要怎樣“認知”這個世界的故事。《一一》對家庭倫理及人生不同階段的描寫,調子很大程度摒棄了前兩部作品(一九九四年的《獨立時代》與一九九六年的《麻將》)中部分的荒誕鬧劇手法,然而冷靜犀利的觀察一如以往,更重要的是,大師的手筆彰顯於更寬宏大量地檢視與理解生命。
女孩推門進來,裙子被門把手勾起,露出了下身讓蹲在旁邊的小學生洋洋碰個照面,我們的視線就跟着洋洋,看到女孩走進漆黑的科普教育課室投影畫面影像,一個創世紀般的閃電,雷聲配以科普解說旁白:“這樣產生了第一個氨基酸,這就是生命的起源。”再看洋洋被眼前所見震撼得目定口呆,我們知道小男生的性啟蒙開始了。
《一一》提出“人到底要怎樣去‘認知’生命的事情?”這問題,貫徹楊德昌的理性主義。《一一》裡的小男孩洋洋對着昏迷的外婆說不出一句話,母親氣急捉着他問為甚麼,他說:“婆婆活了這麼多年,我說的事情肯定她也已經知道,沒甚麼好說的。”大人不相信洋洋說有蚊子咬他,他就拿着照相機跑到門外的後樓梯嘗試把蚊子拍下來。他覺得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背面是長甚麼樣的,他就拿着照相機把每個人的後腦勺拍下來。到了片末外婆的喪禮上,洋洋認真寫了一封信唸給外婆,他說以後想從事把人們未知的一面生活呈現給他們看的工作,這也正是楊導以他作品不斷企圖做到的任務。
人間喜劇
楊德昌的電影對社會以及人際關係觀察的犀利精準與世故,在人物與情節編排敘事上卻能看出他(或他的角色)不願意變得盲目的世故的態度。對人誠懇卻遭猜忌的琪琪、內心單純剛走進小混混行列的綸綸、大時代下躁動青春的小四、坐在咖啡廳回憶往事的佳利、《一一》裡的洋洋。
在《獨立時代》,楊德昌是個嘗試以理性主義辯證儒家思想的小混混。《獨立時代》與《麻將》兩部作品無論從故事架構,以及敘事風格都如出一轍,兩部作品產生於躁動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台北,解嚴後經濟高速發展,人情社會的荒謬性是這兩部電影推動敘事戲劇動作背後的邏輯。故事推演以人物關係網的錯綜複雜,導演借角色道:“中國人很少不懂這個道理。”所有事情因為人情而水到渠成,近乎荒誕的劇情與誇張的演出處理帶動戲劇效果。楊導眼中,在充滿傻子與騙子渾噩生活的世界裡,遺世獨立的態度讓人充滿着焦慮與懷疑,不管誰都不得不參與人心難測的麻將牌局,一場一場博弈的勝負,無論牌局胡了還是輸了,結果無非就是推倒重來,這比喻也不忘取笑當時崇尚美式精英主義的世道。獨立時代的英文片名是“儒者的困惑”(A Confucian Confusion),也與片中那個不願世故、閉門造車的作家的小說同名,也可以是導演嘗試為自己及同代文化人處境的自侃。
作為一個理性主義者的楊導,無論如何還是相信人與人之間有愛,尤其在這人際關係網密集的都市裡,不管有過多大的嫌隙之後,也可以在friday喝一杯。
他的家台北
《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分子》,楊德昌頭三部電影籠罩着一種台灣在解嚴前的鬱悶氣氛,所有人在影片中都是喘不過氣來。到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他直接把時空帶到白色恐怖橫行的那些年,導演成長於彼時大時代中低氣壓的自身經歷,殘酷的青春對峙氛圍肅殺的時代,躁動青春逃避現實地幻想自己置身於武林,廝殺與敵對的姿勢只為讓人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然而誰也不得不步步為營,走着成長之路。白色恐怖下受着壓迫的父親,嚴苛的一家之主同時也是弱者,理直氣不壯,腰也挺不直,電影為這個失意的外省移民留下垂頭喪氣的印象。
瘦削鋼條型小肌肉的少男綸綸(柯宇綸飾)在冷調鹵素燈館照明背景下的西門町街頭,在市井路邊攤叫賣、行人與機車交通噪音環繞下,把《麻將》最後一個鏡頭的熱吻,烙印成了正進行大蛻變的台北城市於九十年代留給世人的印象。一個來自法國的少女飛越千里到台北尋找心上人,卻發現男人是有婦之夫的故事,是改編自一九六六年真有其事的“丹尼爾事件”,年輕單純的法國少女身影在這華人都市中,成了一種逃逸於現實的假想對象。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