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緬道上的流離悲歌
在傳統道德視野中,浪子或流浪漢常被譏為“洪水猛獸”。浪子行事不受道德習俗約束,不務正業、遊必無方;流浪漢則因經濟困絕而乞討城鄉、露宿街頭。浪子放蕩不羈有家不歸,流浪漢居無定所無家可歸。反諷的是,描寫此類“浪人爛事”(或曰英雄末路淪落江湖)的作品如秦瓊賣馬、楊志賣刀等,從來不乏捧場者。自稱“天下第一滑頭”的韋小寶以及“儀表天然磊落”的燕青,也因為夠騷夠浪而俘虜了萬千女子的心。
《南行記》是艾蕪的成名作代表作。作品對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滇緬地界底層人民的生活和異域民俗風情的書寫,豐富了中國現代文學的創作手法,拓寬了中國現代文學反映社會的領域。作為具有流浪漢小說特質蘊涵者,《南行記》予讀者驚喜、受同行推崇,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園地的一朵嬌艷奇葩。
流浪漢小說興起於十六世紀中葉的歐洲,是一個倡導描寫城市草根階層生活的文學流派。書中主人公大多出身貧寒,他們心地善良富同情心,但為社會大染缸腐蝕,最終墮落為偷訛拐騙之徒。作品多以底層百姓視角,觀察分析社會,反映現實生活。描寫主人公多蹇的命運,鞭撻社會不公,表達反抗精神。小說語言簡潔、文風幽默,具有相當的文學價值與魅力。
《南行記》收錄〈人生哲學的一課〉、〈山峽中〉等八篇小說,是作者在滇緬地界漂泊經歷的文學呈現。因不甘“這浮雲似的生命就讓它浮雲也似地消散”,作者“發下決心,打算把我身經的、看見的、聽過的——一切弱小者被壓迫而掙扎起來的悲劇,切切實實地繪了出來。”作者以第—人稱或第三人稱的形式描寫底層勞動者、流浪漢、貧苦人民悲慘命運的同時,盡力挖掘他們身上的高尚品德,對“那些在生活重壓下強烈求生的慾望的朦朧反抗的行動”也多有着墨。
彷彿一道小說的畫卷屏風,《南行記》中的每篇作品都能獨立成章,八篇合攏渾然一體。捧之讀之,生活質感和時代感裹挾着異域風情頓時澎湃而來。販賣煙土的漢子、深山客店的老闆、行署洋官、翻譯師爺、寺院僧侶、攤檔小販、黃包車夫、店小二、叫花子以及“我”——一位“文能寫字武能挖土”、“零售勞力販賣腦力”的落魄知識分子等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即便不知尊號未出場的寺廟神明,也似乎要趁風雨飄搖之際,在遠處燈火人家那一聲兩聲的犬吠聲中顫顫而來,撫“我”創傷,祛“我”淒然。
艾蕪早期的流浪生涯和充滿浪漫色彩的小說,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筆下塑造的野老鴨、小黑牛、鬼冬哥、老江等人物,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人物長廊中獨具魅力的存在。艾蕪小說被譯成英、俄、德、法、日本、朝鮮等文字,深受國外讀者喜愛。根據《南行記》改編的影視作品亦叫好叫座、影響深遠。
《南行記》以濃郁的異域情調和綺麗的滇緬風光為背景,寫盡一曲曲流離悲歌、一幕幕人間悲劇,贏得一代又一代讀者的情感共鳴。巴金認為“艾蕪是中國最傑出的作家之一”;魯迅讚之曰“中國最有希望的青年作家之一”。各類文學史著述也對艾蕪小說的成就與貢獻給予高度評價。
讀慣了滿紙刀光劍影的武俠小說、明拋媚眼暗送秋波的言情小說,若有餘暇,不妨讀讀“淒風苦雨”般的流浪漢小說;當我們陶醉於文學世界中的湘西田園牧歌、流連於文學世界中的浙東農事人事,似乎也可以把閱讀的目光投向滇緬地界、投向流浪漢小說。
“當我在南國天野裡漂泊的時候,沒飯吃、便做工;得了流汗換來的工錢,就又向一個充滿新鮮情調的陌生地方走去。”這是小說〈在茅草地〉的破題之句。在〈山峽中〉裡,艾蕪寫道:橋頭的神祠,破敗而荒涼的,顯然已給人類忘記了,遺棄了,孤另另地躺着,只有山風江水流送着它的餘年。
這文字、這文學味、這充滿流浪氣息的文學世界啊,如此美不勝收。
劉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