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智合一：鄭敏的〈鷹〉

一九四○年代末，七月派和九葉派兩股詩風引領潮流。七月派主張戰爭抒情，在戰鬥生活中高唱戰歌，民族情感噴發而出，成為現實主義詩風暴吹中國大地的中堅力量。九葉派強調現實與藝術之間的平衡，以“現實、象徵、玄學”之綜合，進行中國新詩現代化的建設。九葉派通常稱作中國新詩派，以他們的發表陣地《中國新詩》命名。一九八○年代初，中國新詩派中的九位詩人的作品結集《九葉集》出版，他們才獲得了九葉派之名。

在“現實、象徵、玄學”三個方面之中，“玄學”無疑是九葉派詩歌最顯著的特徵。九葉派的“玄學”，一方面繼承一九三○年代末至一九四○年代初金克木、卞之琳、馮至等人為現代派帶來的智性化轉向，另一方面則是受到西方現代主義大師及新批評理論家艾略特(T.S. Eliot)的影響。艾略特重釋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的文章，讓當時在西南聯大學習的九葉派詩人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啟發。九葉派詩人的作品縱使各有特色，卻都把抒情和哲理調和得爐火純青，通過象徵暗示哲理而非說理，真正做到了“情智合一”。

相比更重理論闡發的袁可嘉，更受稱頌也更擅寫情詩的穆旦——我更欣賞鄭敏的詩作。她的抒情有種令人肅然起敬的自律，有時甚至只靠一個詞就完成了一首詩的抒情。而且她抒情的自律不在於形式而在於思緒，在一片靜謐中釋出哲思，又不至於晦澀難明。在鄭敏的詩作中，我最喜歡以下這首：

鷹

這些在人生裡躊躇的人，

他應當學習冷靜的鷹，

他的飛高並不是捨棄，

由於這世界不美和不真。

他只是更深更深的

在思慮裡迴旋，

只是更靜更靜地

用敏銳的眼睛搜尋。

距離使他認清了世界，

遠處的山

近處的水

在他的翅翼下消失了區別。

當他決定了他的方向

你看他

毅然地帶着渴望

從高空中矯捷地下降。

這首詩並不難懂。如果我們結合一九四○年代中國詩壇的狀況，更不難領會到九葉派頂着“不美”和“不真”的民族主義抒情的壓力，在追求着他們“情智合一”的詩學理想。第一次讀到鄭敏這首詩的時候，我立刻便想起英國詩人泰德 · 休斯(Ted Hughes)的名作〈雨中鷹〉(The Hawk in the Rain)，兩首詩對鷹的描寫的確有其相似之處。不過後來查了一下，鄭敏的詩不可能受到休斯的詩的影響，因為前者比後者大概早了十年。相比之下，鄭敏的〈鷹〉更加簡潔，立意也更高，毫不遜色於休斯的〈雨中鷹〉。可惜時勢不允許九葉派繼續探索帶有強烈現代主義特色的詩歌藝術，他們的詩歌沒有獲得更高的成就。

宋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