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語

我熱愛母語中的一些詞

卻憎恨着另一些詞

我很想在母語中遼闊地行走

卻總會遇見一座座監獄

一些詞被關押着

看管它們的是另一些詞

我別無選擇，我只能在母語中行走

但走着走着就突然走進一片空白

所有的詞都不見了

我成了孤兒

我不得不在其他語言中流浪

母語終歸像慈祥的母親

哪怕她因為我遭受了屈辱

也會拭去眼裡的淚水

拍着我的肩膀說：做個乖孩子！

民主、自由、文明、公民、公僕、法律、反對、理性、主人公、憲法、立場、人權、人格、世界觀、昇華……

每當我寫到這些關鍵字

也會為母語感到一絲羞愧

這些字曾於盛唐之時東渡扶桑

又作為全新的詞

被輸入虛弱的母語的血脈

母語從此變得強健了嗎？

我看見魯迅穿過野草

吶喊着走來

魯迅，魯迅，至今只有一個魯迅

母語為帝王創造了他們御用的詞

“朕”還盤踞在龍椅上嗎？

我不喜歡這個詞

但我無法發動詞語的暴動

把它從字典中刪除

我只能把它翻譯成“I”

母語創造了世界上最美的形容詞

我穿上用這些詞剪裁的制服

光鮮優雅，風度翩翩

看不出我的膝蓋已患有風濕

我的運動肌肉正在萎縮

博大精深的母語，喜歡省略主語

省略“我”，而“我”在哪裡？

“春眠不覺曉”，那是誰，

還在春天裡沉睡？

鳥兒已經叫得所有的花兒都開了

“我”常常沒有面孔，也沒有聲音

“我”低到了塵埃裡

“我”是“鄙人”，我是“小民”，我是“小的”，我是“奴才”

“喳，奴才在！”

你們知道，我的母語也有動詞

但沒有時態變位

甲骨文上的時間

依舊可以是我們今天的時間

但我相信，幾千年來母語一直在孕育一個動詞

一個開天闢地的動詞

它早晚會在一個黎明的清晨

呱呱墜地

我從不懷疑我的母語是偉大的

但它仍然期待

我們可以把它變得更偉大

它希望每一個詞都可以自由地

在白紙上跑向未來

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