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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09日
第C07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神眼

神眼

認識阿鯤,足足三十多年了。我們同齡,我只比他大半年。我姓鄭,香山望族,亞馬喇被刺那年,先祖遷至蓮城,我們祖屋在下環街,在那一帶繁衍了一百多年,根深葉茂,人才輩出。阿鯤姓張,祖居沙梨頭對面的麻子街,他的祖先更是大有來頭。

我們的父輩是摯友,這為我和阿鯤交友撒下種子。記得五歲時去過他舊屋,我要拿走他的木帆船玩具,阿鯤死活不肯,抓着我的手又咬又哭。第一次,我領教了他的厲害。

七歲的時候,我們一同搬家,新居在鏡湖醫院附近的渡船街。很快,除了朋友、同學,我們又多了一層鄰居關係。

“鯤仔,見了超仔哥,打聲招呼啦!”我在巷口每每遇到阿鯤父親用單車載着他駛過時,總聽到叔叔在教他。阿鯤卻從未這樣稱呼過我,也許因為他長得一點都不比我矮,甚至略壯,也許他認為半年差距在數學上的意義微乎其微。或許還有其他。

超,你知道我祖先是誰嗎?

誰關心你們張家的事?你們再巴閉都不如我們鄭家!

放屁!

告訴你吧,我祖先系明朝六部尚書鄭熊祥,喺中山,我們有大把的田宅,祖屋還有皇帝的御賜匾額呢!我們祖上還有人是狀元哩!

阿鯤滿臉的不以為然,其實我和他都不知道六部尚書是幹嗎的,也不清楚明朝是不是真有這官職。他狠狠撂下一句:讀書人有甚麼了不起?做官大晒咩?

雖然我們爭論得面紅耳赤,不過這並不影響彼此的友誼。我們一有空就在蓮溪廟前的小空地踢球。這玩法,自然是野路子的蹴鞠而已,基本沒有章法。

看我的張家球!

接我的鄭家球!

我的球踢得有點梨花帶水,他卻如紅日沖天,無論氣勢和力量都勝我一籌。一頓亂踢後,球經常飛進了隔壁的新橋花園。圍牆高聳。我只能束手無策,阿鯤卻手搭涼棚一望,成竹在胸地跑進花園,片刻便持球跑回,一秒鐘都沒有浪費。

你咁快就搵到足球啦?

我眼睛能看到呀,它就在圍牆後的菊花盆下。

你跑到花園裡找了多久?

不用找,我站在圍牆外,隔着都能看到牆內的東西。

我大笑,說他真會撒謊。

誰撒謊誰就斷子絕孫!阿鯤居然認真地發起毒誓。

我驚訝於他對自己能力的執着,有點將信將疑。好在,這並不妨礙我們一起繼續找樂。

玩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八九歲的孩兒們。不過,學習就不一定是每個兒童的自然愛好。我喜歡讀書,上課和做作業都從不懈怠,也無需家長監督。阿鯤就截然相反了。

年底,學校組織童軍編隊,誰能入選,學習成績是重要的參考指標。大家都踴躍報名,可惜名單有限。我順理成章地入選,阿鯤名落孫山,這也是意料之中。

放學後,我尾隨着到了他家。他兩眼通紅,回頭對着我,似乎含着冤屈的淚水,一言不發。

我真後悔那個時候還沒有進化出安撫對方的語言能力,只能眼巴巴地看他傷心。

下次努力吧,等考好了試,就能跟超仔哥一起入隊啦!叔叔撫摸着兒子的頭,說出了這平淡無奇的言語。

他不是我哥,我也不是他細佬!

超仔哥是你的學習榜樣呀,你瞧瞧人家……

在阿鯤的嫉妒眼神中,我被迫盡早離去。離別時,阿鯤說,我總有一天會超過你!因為我眼睛比你厲害。

我笑了。

阿鯤這樣說,是因為他的不甘。他冥冥中認定,自己有一個顯赫的祖宗,這個祖宗不僅賦予它良好的遺傳基因,而且不允許他輸給我,輸給任何人,不允許他敗家,只能光宗耀祖。

他們的祖先是何許人也?是張保仔。

說起張保仔,老一輩澳門人無人不知。大清嘉慶年間,這位原籍新會的流浪兒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被海盜頭目收為義子,日後自己成了更強大的海盜大佬,並與義父的妾侍鄭一嫂喜結連理,置倫理於不顧。日後,張保仔就帶着數萬部下、幾百艘戰船,還有購自歐洲的先進火器,縱橫十字門水域。清軍望風披靡,明知此乃心腹大患,卻又無力進剿。最終,他們得到澳門富商的獻計,決定採用招安的方式,使張保仔和鄭一嫂終於放下武器。張保仔搖身一變成為高級將領,他把家就安在澳門的麻子街。一座大院拔地而起,當年麻子街對面就是海洋,千帆爭流,好不熱鬧,雪浪滔天,好不壯觀。張鄭二人遂在澳門種下根,子孫枝繁葉茂。張以朝廷武將身份安享晚年。也許,祖先的榮光讓阿鯤頗受感染吧。他不時就顯擺出自己的與眾不同。

說是顯擺,其實也是自然流露,並非沒有好處。

有一次,我們在路上走着,忽然被一個讀中學的飛仔攔住。他掏出小刀,搶了我的鑰匙扣——那是我爸送給我的禮物,還訓話,說要我們某月某日在何地籌集五十塊錢給他。我害怕得一動不動,好像等候發落似的。阿鯤卻面不改色。猛然地,他一個箭步往新橋花園跑。飛仔與我一開始都以為他只是嚇得奪路而逃而已,並不追他。我更是膽怯着,繼續讓飛仔恨恨教訓。豈料,五分鐘後,阿鯤帶着他父親,還有我父親,從巷尾包抄過來。兩個正值壯年的家長瞬間把飛仔打翻在地,制伏後送警察局。

我以為你逃跑呢。沒想到你這麼厲害。我第一次對阿鯤心存感激,心懷佩服。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眼睛能看到遠處圍牆後的東西。剛才,我就看到你爸和我爸在那裡下棋呢。阿鯤得意洋洋地說,道出緊急搬來救兵的秘密。

第一次,我對他又產生敬畏。那一年,我們十歲。

這是一個容易貪小便宜的年紀。我們在放學路上就一起偷過陳老闆攤檔的酸梅乾。

那甘酸甜美的滋味,既能生津止渴,還能沁人心肺。就這樣,我們時常搭檔出獵,也分享獵物。我假裝和老闆搭訕,阿鯤悄悄下手。或者,他在翻看老闆的昂貴玩具,牽走老闆的視線,我神不知鬼不覺地順手牽羊。事實證明,偷竊行為與是否愛學習無關,只與智力有關。幾經折騰,陳老闆受不了,便告到小學班主任那裡。他也摸不准是哪幾個人幹的,反正就是投訴不止。老師集中了我們幾個住在附近的嫌疑犯,一番嚴厲審訊,我心理防線就崩潰了。儘管阿鯤守口如瓶,依舊面不改色,但突破口從我嘴裡一觸即潰。我指證是阿鯤幹的,但沒說自己有份。老師雙眼放光,因為終於抓到主犯了。阿鯤當然不甘心,他馬上供出我也是犯人之一。老師不信,說我這樣的學習尖子怎麼會墜入偷盜團伙?

我無罪釋放後,阿鯤被老師單獨留下狠批。在離開的那一刻,我看見阿鯤的眼神充滿怨恨,瞪大、紅得像燈籠似的。

整整半年,我們不說話,見了面也裝作沒看見。期間,阿鯤奶奶還送過我一件衣服,說是購自香港,名牌。不知她這樣做是否為了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我媽卻不怎麼領情,因為不知從哪兒聽說的,是阿鯤奶奶嫌衣服買小了,而偏執地認為我比較瘦小,總之身材不如阿鯤,便賣個人情而已。

哼!送甚麼送!那衣服就十塊錢罷了!阿超,你多吃飯菜,記得!要比阿鯤壯實高大!媽媽常嘮叨着這樣勵志的話。

其實,我的偷盜惡習並沒有改。一度潛伏後,我竟然重出江湖,這次斗膽偷了同學五十元。同學告狀了,老師關閉了教室。一番警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之後,我只得偷偷把紙幣踩在腳下,踢到牆角。阿鯤被老師第一個搜書包,同學們驚訝地看着,彷彿猜到了之前的小吃攤檔大盜是誰。阿鯤,還是面不改色,舉止若無其事。自然,老師一無所獲,他也安然過關。

那天,我如釋重負地離開學校,滿頭滿手心都是大汗。

超,你別走!我知道是你幹的。阿鯤喊住我。

你……你別說出口。

放心,我不會出賣你。我的祖先張保仔從不出賣自己的朋友和手下!但你記住,我的眼睛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剛才我就看到你那五十元放在書包第三層的格子裡。我還看到,你的心臟跳動得又亂又快,像要準備爆炸似的。

慢慢地,我們恢復了友誼,我也不敢再幹起偷竊的勾當,一切都像從未發生。

我們漸漸長大,幾步就跨到了對異性感興趣的年紀。不過,我們沒有先找同班女生的麻煩。阿鯤神秘兮兮地找來一部話本《金瓶梅》,說是家傳寶貝。

你哪能這麼容易找到這樣的文物?

藏在祖屋的閣樓第三個書架的最後一層。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爸有一次夜晚去看。我老遠就發現了,看得真切,誰也瞞不過我。阿鯤笑道。

我想像着大字不識的一代海盜張保仔當年就在燈下翻着《金瓶梅》,聽師爺在一旁讀給他聽,直聽得雲雨翻滾、春心蕩漾。我和他的後裔把那些白話部分讀得津津有味,遺憾的是有些文字還沒讀懂。雖然肯定識字比張保仔多,但我們都自嘆本事差得太遠了。

十三歲時,我們又進了同一所中學。一個叫阿君的女孩走進我們的視野。

她主動約過阿鯤吃飯和散步,多次。阿鯤從不拒絕,來者不拒。這次輪到我嫉妒了。偷偷地,我也約過阿君去盧九公園看湖面看荷花,還請她吃了雪糕。那段時間,課堂上語文老師教的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過,夜晚約會,只能存在於我的想像中。我囑咐阿君千萬別讓阿鯤知道我約她出來。女孩誠摯地點頭,並互相用小指頭勾連發誓。其實,我們並不知道如果違約了又如何。斷子絕孫?呸!一切不吉利的念頭都不該在良辰時刻被想起。

隔天,阿鯤突然問我,你那天和阿君去盧九玩,好開心吧?

阿君說的?

沒有。我是親眼所見。我的眼睛穿透了盧九的牆壁,剛好我那天走過塔石的八間房。

我大駭。至此,我終於不得不接受一個既驚奇驚喜,又殘酷的事實,那就是阿鯤擁有非凡的視力、非凡的特異功能。這些,無論我如何地努力學習,也是趕不上的。失望、頹然和狐疑貫穿了我的青春期,好像我一生的競爭對手只是一個阿鯤似的。

我再也不敢約阿君了,從此斷了和她的一切聯繫,或許我從三角戀這種狗血劇情中主動退出,是當時最理智的抉擇吧。

還好,我和阿鯤的友情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干擾。十五六歲時,我們還能一起到“新橋安記”茶餐廳坐坐,假裝品嘗咖啡,聊聊足球和朗拿度,聽聽“後街男孩”的歌。

不久,高考的腳步就趕到了。我們都忙着準備了一年。我實在不記得考了甚麼內容,只記得全部試考完的當夜,我接到了阿鯤的電話。

你考得怎樣?順利吧?阿鯤試探着問。

還可以,基本都會做。你呢。

電話那頭卻是三十秒的沉默。末了,阿鯤用一句“祝你好運”結束對話。

那一年,我高分考取了廣州的醫學院校,心想事成。而阿鯤,第一志願和第二志願都名落孫山,他只有在本島內就讀,學的是並不喜歡的土木工程。

我們遂有好幾年極少聯繫,聽說,他的新女友在廣州讀書,他經常去廣州,但幾乎從未找過我。悵然失落偶爾會包圍我,每當我想起他的時候。

又過了十年,我們都已分別結婚生子了。阿鯤的老婆到頭來還是阿君。異地的日子並不好過。當我帶着家眷從廣州回到澳門,從頭開始的時候,卻發現阿鯤已經是一家建築公司的董事長了。他神奇的視力,原來早就不是秘密。也正因為這項特異功能,他在澳門蜚聲業界。

坊間傳聞,政府正準備打造渡船街旅遊區。新橋、蓮溪這些古舊名字,大家耳熟能詳,顯然,如今鏡湖醫院下面的渡船街和永樂戲院一帶,古時候一定擁有一條水道。阿鯤便自告奮勇前去考察,一番詳細目測後,他得出了結論:蓮溪已被埋於地下,當年應該是由塔石村和松山腳下的泉水匯聚而成,流經今天的渡船街和蓮溪廟,最後在提督馬路的位置入海。想當初,填海還未開始時,提督馬路還是一片汪洋。而從透視看到的地下溪流殘骸判斷,當時的蓮溪至少有三四米寬,這也與文獻記載的“龍舟競渡”相符。溪流之上,應該有新舊兩座石橋,目前兩座橋樑的橋墩遺跡還在泥土之下。他補充道,蓮溪的寬度足以成為一條小河,不知為何古代把它定義為“溪”,是文人的文雅主意嗎?

官員們半信半疑。阿鯤又說,他還看到如今不遠處的竹林寺、義字街一帶,土層下還有不少雜亂的骸骨和骨灰甕,估計是古時候的義塚和亂葬崗。如果政府和相關部門要發掘調查、探討此地的開發價值,真要慎之又慎,最好不要驚動地下的人。

一年後,考古報告證實,阿鯤的發現完全得到印證!尤其是蓮溪的走向,毫釐不差。由此,他聲名大噪。

前幾天,我和阿鯤相約在修葺一新的“新橋安記”茶餐廳敘舊。我們點了一碟乾炒牛河,兩杯奶茶。想起小時候,我們在舊“新橋安記”,點的也是這兩款,只是牛河一人一碟。

你奶奶有九十多歲了吧?

她,去年去世了,差點就滿一百歲。

阿鯤繼而略帶憂傷地說,家裡準備換傭人照顧老爸。

你爸爸怎樣啦?病了?我想起他父親年輕時的容顏,那麼俊朗,還常常叫阿鯤喊我“超仔哥”。他與我爸年紀相若,現在六十多歲,似乎,並不算很老呀。

唉!青光眼沒及時看好,延誤了,結果雙目失明。

阿鯤補充說,自己當年經常上廣州,其實是為了到處找名醫看父親的病,並非談戀愛去的。他也知道我讀醫,但覺得,不好意思找我。

我聽罷,頓時湧起一股傷感。為甚麼他會不好意思?難道他覺得找我是一種丟臉?也許當初我會及時拉他父親一把,結局或許完全不同呢。

算命佬講,我看穿、看到的東西太多,不該看的也看到了,要受天譴報應的。老天爺或許就用折磨我父親來變相懲罰我吧。阿鯤喃喃自語。

那你還揭穿了蓮溪的走向?夠膽的!

澳門人,做澳門的好事,老天不怪罪。我們不應該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嗎?我們不應該知道祖先生活的那塊地,原來的真容嗎?阿鯤似乎很自豪。

我說,既然你視力穿透能力如此之強,為何小時候不在考試時偷看別人的試卷?那樣的話,你小學、中學乃至高考,成績就肯定翻一倍。那樣,你不是更容易出人頭地?

盜亦有道,人,活着還是要一張臉。心裡透白,眼睛才能雪亮。這是祖宗張保仔傳下的家訓。

阿鯤搖搖頭,一字一句地說。

我忽然想起,五歲的時候去他家玩,他死活都不肯讓我拿走一艘木帆船模型。張保仔當年的戰船,莫非亦是這般?

(補記:據史料記載,鴉片戰爭後,居澳葡人逐漸擴展領地,盡佔城外七村,平田挖墳拆屋無數,村民流離失所者眾。同治二年,新橋村被葡人強佔。農田、溪流被毀,繼而填平,水路由此被陸路代替。蓮溪上的新橋亦隨之消失。葡人控制之地段遂形成現今的澳門地理格局。)

譚健鍬

2020-10-09 譚健鍬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74708.html 1 神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