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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09日
第C07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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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

塵埃

村子有些變了,在傳來一聲悶悶的巨響後。

李子的花開了,沒有結出果子。這很正常,因為人們把它們埋掉,像埋掉自己的孩子一樣。不僅僅是李子,花生、馬鈴薯和油菜花也都是這樣。以前油菜花田裡都是陽光,現在有甚麼,只有很冷很冷的風,像沒有風雪的黑夜一樣靜。孩子們沒有力氣在大田上打滾,這曾是他們最喜歡的。被塵埃掩埋的小村莊總是這樣,沒甚麼奇怪的。

峻嶺中的山泉還在奔流,晚上如同天河降落,會攜帶柔和的銀光。近來很少見了,因為那些發光的魚蝦都消失了。只是流走了,沒有甚麼東西是流不走的,這是大山深處的人們樸素的哲理。

他們不太喜歡那些穿白色衣服的人,那些人相信永恆,總是在談論一些很大的數字,他們不相信,總會有一天顯示的東西才是正常的,而且那一天並不會太遠。這是村民眼中的世界,十億年是甚麼概念,沒有人會思考。只有一天天過下去,有馬鈴薯和花生吃,這就是最好的地方。

犬吠聲又驚擾了人們的睡眠,真煩人。牠們原來是很聽話的,近乎家家戶戶都養一隻。孩子們有時會牽着牠們奔跑在冬閒的田埂上,遠處看是一群亂跳的蝌蚪,跳着,跳着。當天上下起黑雨,牠們還在那裡跳動,聲音卻停止了。有人在水墨畫上打翻了墨汁,人影隱去了。黑色,墨色,只有凝重的黑色在不停地交織旋轉。塵埃來臨,每個人都覺得有甚麼地方改變了。這是甚麼,村民們談論着黑色的雨,想的卻是家中的雞鴨和豬仔,只要太陽不變成黑色,一切就都能維持下去。

山風吹來的生命都已逝去,新的生命能否繼續?被黑雨淋過的小孩拿着筆沾取黑色的水,在牆上塗塗畫畫,這是最好的顏料。爸媽們叫囂着追了出來,小孩子們四散而逃,逃走是暫時的,他們總歸還要回家。最憤怒的是村委主任,牆上的紅太陽變成了有着五官的黑太陽。於是,晚飯時分,一群小孩站在路燈下,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白色覆蓋了黑色,也覆蓋了古舊的紅。明天,村子想重新寫標語。

墓地裡多了一座墓碑,很快又多了幾座。畢竟冬天老人們總是走得很急,他們想在這個貯藏的時節與家人團聚。人們把墳墓建在山坡上,埋葬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土壤仍在以包容的態度迎接更多人的到來。明年清明,墓園會更加熱鬧,長了多時的青草又要被拔去,它們又有甚麼錯呢?

頭上長角的人漸漸多起來,一個、兩個、五個、十個、二十、五十、一百……一開始,大家都很害怕,村中的醫生卻依舊清閒。因為醫生是最先長角的人。嚴格來說,並不是角,是一個凸起的肉瘤,茁壯地在額頭生長出來。當全村人都長出角來,也就沒甚麼稀奇了。人們在帽子上剪出了一個洞,但這樣總會有塵埃落在上面,加重刺痛感。人們用春竹編織了帽檐長出一截的帽子。做農活時,有人深深地埋下頭去,再也沒站起來過,帽子太沉了。

好想逃,逃走,把自己的孩子送走。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絕望。小孩子們很快地死掉了。很小,他們都很小。整個春天沒有一聲嬰兒的啼哭。難道小孩子也是壞東西嗎?他們為甚麼會在春天死掉?是因為他們淋了黑雨畫壞了牆上的太陽嗎?是因為他們偷吃了樹上變藍的果子嗎?是因為他們夜晚去河邊抓魚嗎?他們死了,都死了,沒有一個例外。墓園裡專門為那些小小的棺材劃歸了專區,他們沒有來自遠古的玩伴,只能自己同自己玩耍。

在塵埃瀰漫的日子裡,人的生活就沒有甚麼意義,如同墳前的青草,存在是為了拔去。村子裡的人沿着山谷向外走去,沒有目的,沒有希望。人越來越少,等到河流的源頭,只剩下兩個人繼續走着。沒有甚麼事不能消失的,這一天也來得很快。

塵埃的盡頭是一台鼓風機。

路 斯

2020-10-09 路 斯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74709.html 1 塵埃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