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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23日
第C11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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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魔時刻系列之假菩提樹

逢魔時刻系列之假菩提樹

“那衰人,昨晚又三點多才回來,滿身酒味,連站也站不穩!”淑英一手拿着手機,向好友訴苦,另一隻手拿着薄荷萬寶路,狠狠吸了一口。

傍晚的加蘭公園,家長與幼兒一個接一個離去,現在只剩下淑英與她的女兒婉真。空蕩蕩的公園,深秋的風吹來有點寒意,婉真在盪着鞦韆,低頭看着地上的黃葉,被不可思議的力量擺佈着。六歲的她已知道甚麼是風,但小小心靈依然覺得很奇妙。

公園內除了淑英那壓抑着怒氣的、講手機的聲音外,就只有鞦韆擺盪時、生鏽鐵鏈痛苦地發出“依吖、依吖”的呻吟。“這個月拿回來的家用只有平日的一半!我懷疑他把錢都花在那女人身上了……才不是啦,我的直覺一向都很準!”淑英吸盡最後一口煙,再把煙頭往她靠倚的那顆假菩提樹上狠狠擠熄。

婉真走到淑英的腳邊,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衫尾,再輕輕地叫了聲“媽媽”,一切都輕輕的,因為婉真知道任何大一點的動作,都會刺激母親脆弱的神經。她抬頭望向母親,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帶着膽怯和惘然,但母親的專注力都在電話上,對她的叫喚置若罔聞。

“我一早就知道那女人不對勁,那微絲細眼一看就知是個淫婦!……”婉真又輕輕拉扯母親的衣服,再叫了一聲“媽媽”,聲音比風更輕。

“你滾開!自己到一邊玩去!”淑英向女兒吼道。她盯着女兒的眼神,像極了那些賭輸百家樂,將撲克牌擲到她臉上的賭客。

婉真驚惶地跑開,她也不是沒預計過母親有這種反應,只是天開始黑,母親依然沒有離開的意思,她覺得既不安、又寂寞,而肚子也開始餓了,但此刻她知道唯有繼續等待。她逃到距離母親遠遠的公園角落,在殘舊的小木馬上坐着,開始數算自己的手指數目,“一、二、三、四、五……”

“唷! 小朋友很聰明啊!懂得數一到十。”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老太婆,跟婉真說話。老女人穿着明顯過時的襖裙,髮型更是清宮劇才有的那種“小兩把頭”,當然六歲的婉真還未能分辨當中異常之處,而且老婆婆的笑容很慈祥。

“我可以數到三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婉真難得聽到有人稱讚她,因此急不及待在老婆婆面前表演一下。

“小朋友好厲害!讀書一定很用功了,但你這麼晚還一個人在這兒,不怕媽媽擔心嗎?”老太婆問。

“我媽媽在那邊。”婉真用細小的手指,指向母親與假菩提樹的位置。

“啊!原來那個是你媽媽。”老太婆饒有深意地望向淑英。

“唉,要不是當年有了身孕,我也不用隨隨便便嫁給那瘟神,這幾年要不是為了婉真,我早就跟他離婚了!……我當然知道小孩子是無辜!我也盡量想讓婉真快樂,今天就帶她到公園玩,還想我怎樣?”淑英繼續向着手機抱怨,完全沒留意女兒在做甚麼。

“小朋友,你肚子餓不餓?”老太婆問,婉真默默點頭。

“婆婆家有好吃的糖果,還有好香好香的糕餅,你要不要來我家嘗嘗?”老太婆問。

“有芝士蛋糕嗎? 媽媽以前有買過。”婉真怯怯羞羞地小聲問道,肚子卻咕咕地響着。

“甚麼糕點都有,都是小朋友最喜歡吃的那種!”老太婆微笑着說,伸出左手摸了摸婉真的臉。婉真見婆婆的手皺紋出奇地多,食指指甲還特別長,不期然有點害怕,說:“我都是不吃了,我等一下要回家吃飯。”正準備轉身離去,老太婆誇張地嘆了一口氣,說:“你看你媽媽聊得正開心,不知甚麼時候才有空煮飯?難道你就一直這樣餓肚子嗎?”婉真轉頭望向母親,想起她有次只顧着玩手機,直到十時多才煮了個方便麵給自己,感覺更加肚餓了。

“你跟婆婆回家吃點甚麼,之後我就送你回公園,好不好?”老太婆說。

“那我先問一問媽媽,媽媽同意我才去你家。”婉真說,語氣既不安又興奮,說完朝母親方向小跑步過去。

“那當然要問了! 否則媽媽見不到你必定很擔心的,呵呵、呵呵!”老太婆眼睛笑成一條線,笑聲則像某種不知名的鳥叫聲。

“媽媽,我可以到婆婆家去吃蛋糕嗎?”婉真熱切地問母親,淑英瞄了女兒一眼,聽不清楚她說甚麼,就轉過身去,拿煙的手朝女兒輕輕擺了擺,婉真興高采烈地朝老太婆跑過去。

“媽媽說可以到婆婆家吃蛋糕呀!我們走吧!”婉真說。老太婆於是伸出極其粗糙的手,牽着惋真的手,笑容忽然消失了,仰頭向天,眼睛像兩個黑黑的洞,傷感地嘆息:“婆婆每日在這裡,看着小孩子們在嘻笑玩鬧,但不是每個婆婆都會請到自己家的,只有那些特別乖、特別可愛,還有特別寂寞的,因為婆婆自己也很寂寞,都想找個伴……”一老一小兩人慢慢地走,直到背影也完全融入黑夜之中。

當淑英發現女兒失蹤,已經是半小時後的事,她先是在公園內亂跑亂找,繼而發瘋似的大哭大叫,不久便驚動了警察。警察立即派出兩個分隊,尋找失蹤的婉真,然而毫無結果,淑英與丈夫也不吵架了,發狂地到處張貼尋人啟事,但同樣一無所獲。

直至失蹤的第三天,婉真奇蹟地躺在公園那棵假菩提樹下,除了稍為有點虛弱,基本上毫髮無損,但對這三天的事毫無記憶。經醫院檢查,也沒有發現曾被下藥或被性侵的跡象,既然人已順利找回,淑英與警方也懶得再去深究真相。

但淑英發覺女兒回家後,總有些甚麼不同了。她過去無論如何呼喝婉真,婉真最後總是要來找媽媽、抱媽媽、向媽媽撒嬌,而現在女兒的眼中似乎再無母親,任淑英對女兒如何討好、又或破口大罵,婉真都是漠然以對,只有帶她到加蘭公園的時候,才會活潑地像其他小孩一樣跑跑跳跳,還經常跑到那棵假菩提樹旁邊,俏聲跟樹說話,有時又好像樹跟婉真說回了些甚麼,逗得她嘻嘻笑。淑英心知不妥,到不同寺廟求神問卜,甚至找道士替女兒作法祛邪,但同樣成效不彰。大概過了兩年,婉真又逐漸回復正常了,不再跟樹說話,跟母親也像其他普通家庭那樣相處,淑英也漸漸收斂了脾氣,煙也抽少了,雖然與丈夫仍衝突不斷,一家三口,日子總算過得下去,可是淑英心裡,總還是有那麼一根刺。

直到婉真十八歲那年,颱風天鴿來襲,加蘭公園那棵年代久遠的假菩提樹,居然也被吹斷了。婉真跑到公園,抱着傾倒的樹幹痛哭,哭得像至親離世般傷心,回家後兩日兩夜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飯也不吃澡也不洗,任淑英如何敲門叫喚也不理,直到第三天,淑英與丈夫出門工作之後,婉真又再次失蹤了,沒有帶走任何衣物與金錢,也沒有留下任何字條,只是純粹地失蹤了,從此再沒回來。

後來,淑英把整件事回想過千百次,她到底是甚麼時候失去女兒的?也許是假菩提樹被吹倒那天,也可能是女兒六歲,她在加蘭公園叫她滾開的那天,又或許是她懷上婉真,並覺得她是個累贅的那天,反正世事很公平,人不懂惜福,福就離那

人而去了。

李峻一

2020-10-23 李峻一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77623.html 1 逢魔時刻系列之假菩提樹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