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平凡
詩人伊茲拉·龐德,寫過一首詩《致敬》,致敬誰呢?他寫道:
呵,整潔體面的一代人
和限於困窘處境的一代人,
我看見漁民們在陽光下野餐,
我看見他們攜帶着邋遢的家屬,
我看見他們露着滿嘴牙齒微笑,
聽到他們難聽的笑聲。
我比你們幸福,
他們比我幸福;
在湖水中游的魚
甚至沒有衣服。
在龐德的“歧視鏈”裡,新興中產階級一代是最不幸的,他作為這一代的背叛者稍微幸福一點,平凡而懂得笑的民眾更幸福。但深受東方思想影響的龐德最後化用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典故,關鍵在於“不知”,天然沒有慾望沒有物累沒有攀比的魚們,注定比無論多慾少慾的我們幸福。
那麼說,致敬平凡,是因為平凡比不平凡更懂得何謂“足夠”嗎?然而放棄對“不足”的執念還不夠,你要如魚得水地生活在不足之中,認識“不足”裡面的留白的滋味,平凡才成為平生之凡,你在其中泛若不繫之舟。
因為所謂“發凡舉例”,凡原來還有“大旨、綱要”的意思,你的平凡毋庸置疑,如一杯清水,可以讓人學習清水之難得。如果說精英是“人中之鹽”,清水則是可以融化了鹽,讓自己與海水同質的載體。那可不得了,無數的平凡暗暗匯總成發凡之凡,他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就像無數時代的飛絮,交織堆落成雪,變成了一種名叫時代精神的無形大物。
我們有機會寫下平凡這個題目,老實說,因為我們自命不凡很多年。我今年四十五歲,花了十年來接受自己是凡人——因為這十年我當了爹,養了兩個孩子,發現之前三十五年自以為可以瀟灑一輩子的人生是個謊言,凡塵中的一切你還是該經歷都得經歷。
四十五歲不惑,遲了點,但有前車之鑒。宋文學史最超然的一個人,蘇軾,四十四歲陷烏台詩案,四十五歲謫黃州,四十六歲自號東坡居士。從蘇軾到蘇東坡,就是一個要凌駕平凡到親近平凡的轉變,起碼他的詩詞是這樣。同樣是在四十四歲,謫仙人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一路玩樂南下,觀妓賦詩,領道籙亦賦詩,四十五歲他認識了他最偉大的朋友:杜甫。
蘇軾和李白都在中年之初有一個機會歸於平凡,但他們後來還是身不由己被捲回不凡的政治鬥爭中去了。杜甫,四十四歲恰逢安祿山反唐,他用了整整十年容身於戰亂,五十五歲那年才暫得草堂棲身,此後歸於平凡草民人生,寫下大量關於凡塵俗世螻蟻命運之詩篇。
不過,他們依然都是人中之鹽。成為人中之鹽意味着什麼?你得從平凡裡結晶,你得隱藏你那跟水晶相似的分子結構,做一個凡人不是順服於平庸之惡的托辭,而是一個高要求,你得對得起凡塵俗世的種種蒸騰熱氣。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