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與夢境之間
——唐書琨個人作品展
認識唐書琨先生還不到半年的時間,那天是二○二○年農曆鼠年的大年三十,因為客戶不斷修改計劃書,結果到了唐先生下榻的酒店時已比原定時間遲了差不多兩小時。
唐先生穿着一件紅色風褸坐在冷色調的房間中,頭戴着針織冷帽,墨鏡雖然遮着半張臉,但皮膚還是十分溫潤細緻,棱角分明的嘴唇帶着笑意。 唐先生主動和我握手,聽着我對遲到的解釋,還和藹地安慰我:“不要緊的,你這麼忙也來見我,我實在很高興。”聲音低沉且磁性,很有味道,突然他又好奇地問我:“你的口罩好特別,是布料嗎?可以洗的吧?” 當下我想,假如賈寶玉沒有出大觀園,等他上了年紀,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因為我遲到太久,唐先生約了親戚吃年夜飯,我們只聊了半個小時,臨走他送了我幾本畫冊,其中一本已是他手上最後一本。
由於和他的親戚比較熟,後來便有機會去看他的畫和聽他的故事。唐書琨祖籍雲南,香港出生,被譽為香港第一代時尚教父,本想當建築師的他心血來潮,去了美國學習陶瓷和繪畫。回港後,創立自己的時尚王國David&David,不但立足香港,甚至在紐約和巴黎也有專門店。他設計的布藝大膽又前衛,讓歐美的時尚品牌趨之若鶩,為得到他的設計不計成本。此外,他還為香港的時尚產業培訓了不少人才,現時首屈一指的設計師馬偉明、張叔平、區丁平等也曾在他麾下工作。上世紀八十年代他開始投資電影《愛殺》,其女主角是光芒初現的林青霞。唐先生以自己名字Davidsheekwan命名的品牌包括時裝、美容用品。
我最愛聽的逸事是唐先生在香港麗晶酒店咖啡廳一邊吃着為他特製的龍蝦三文治,一邊會見一波又一波的客戶或朋友,當時大家都喚他唐老闆,穿着阿瑪尼套裝的唐書琨和城中名人茶聚的情形就是那個璀璨都市當時最酷的風景。那些實在約不上的人就會去當年希爾頓酒店的摩羅街或唐先生開的D&D餐廳碰碰運氣,看看能否和他說上幾句話。
這樣一個天之驕子也是至情至性的人,因為答應了親戚,可以不眠不休幾天從紐約開車去三藩市喝喜酒;也試過專心為了照顧患病的母親,毫不猶豫地馬上拋下手頭的所有工作。
聽着這些往事,唐先生有時會淡然地應一聲:“不是吧。”隨後輕輕地呼出了一口煙,優雅地彈了彈細薄荷煙上的灰。
與唐先生談話真是賞心悅目極了,他謙遜有禮的態度和雍容的舉止讓人神往,而當討論藝術創作時候他的眼睛會時不時閃過單純和清澈的光芒,直白地告訴你:“我畫畫時腦袋是空的,什麼都沒有想,如果能夠講清楚,藝術根本就不存在了。”
唐先生在六十歲左右重返校園,學習攝影,在差不多七十多歲八十歲時重拾畫筆。 他的第一張油畫是個爬滿過千隻螞蟻的人體,他說當時想試練一下自己的耐性和定力。這是他唯一一張稍為具象的作品。
唐書琨的作品,無論是攝影、水墨還是油畫,基本上都是深沉、簡約而抽象,讓人無法把他前半生那種炫目的生活聯想在一起,找不到絲毫人間煙火的痕跡,反而凸顯出妙不可言的“玄”。
唐氏非常擅長把深沉的顏色,例如:灰、黑、藍、墨綠等,細膩地鋪排在畫面上,冷色調在他的調度下,竟示現既平和又可親的氛圍。佇立在他的作品前,耳邊彷彿聽見來自無際的天地間一聲聲寂靜又空靈的迴響,讓人回歸到暗黑和溫暖的母體裡,放下意見繁多的頭腦,純粹地覺知着寧靜和能量;甚至願意成為畫中的一個分子,浪蕩在既沒有開始,也不會結束的時空中,不再害怕失去,更不渴求獲取;當然再也不需理解何謂迷失和方向,因為宇宙中必然為你預留了你存在的位置。
在網上找到一九八二年香港五月《號外》的訪問,鄧小宇問唐書琨,有一天他會不會懷念生命中美好的東西,例如:天才、成功、live well,唐書琨回應道:“這些都是表面的東西,失去了也不足惜,我一直尋求着心靈上的安寧。”
特別喜歡聽唐老先生那句不經意的“不是吧”,彷彿由他一手築起的時尚王國不曾存在過,就像他輕輕吐出煙圈中的幻象,隨風而去,不留痕跡,而他就是那個最有資格的人,告訴你依附在幻象中的五光十色、錦衣玉食和名聞利養最多就算一場周而復始的夢。
而我,感恩宇宙的安排,遇見了最完美的幻象綜合體——唐書琨,透過他的經歷,他的藝術創作,讓我在幻象和夢境之間,窺見了一點點真相。
策展人:何仲儀
玄——唐書琨個人作品展
展場一:At Light,至六月二十六日。
展場二:婆仔屋文創空間,至七月四日。